“首先，我想知道，我怎么会落到你们手里？”玛德琳问道，不过她想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问生活的意义、一切的意义，或者一个人能承受多少悲伤一样。
我在干什么？玛德琳想，空虚穿透了决心的壁垒。当他们都死掉了以后，我就会自由了吗？
“是谁决定给我做手术的？”玛德琳没有对夏洛特所说的话作任何评价，继续问道。
她摇了摇头。“是的，我回来了，我觉得你知道其中的原因。”
她想着那个曾经自称为她的妈妈的女人，曾经说，因为她并不是玛德琳真正的妈妈，所以她更愿意玛德琳称呼她的姓氏。而在其他场合，则决不能让别人知道玛德琳是家里的养女。这既专制，又让人蒙羞。
“哪三个问题？”
快乐师团乐队。先是鼓，然后是快节奏的贝斯，一个简单的前奏，最后是伊恩·柯蒂斯单调的声音。
她看到夏洛特朝栏杆走去。那个她从未叫过妈妈的女人弯下腰，脱下靴子。
就像没电了的机器。
另一方面，无知和单纯是邪恶的同义词，她想。
“我还愚蠢地以为我们算是绝交了，”她继续说道，“但是当我找到博—奥拉的时候，我感觉你可能会回来。”
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她只是避重就轻，玛德琳想。
还有其他的日子，那些造就了今天的她的恐怖时刻。她在丹麦长大的几年，就像充满了白色洗涤剂的洗衣机里的红色内裤。
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然后她就能继续前进，重塑她的未来，而不会有过去的声音在她耳边吵闹。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话说完了，剩下是只有行动。
暴怒在她内心酝酿，她用力揉着太阳穴。她知道，把自己比作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很疯狂，但那就是她培育了一生的自我形象。一个带着她驯服的狮子去学校的女孩。一个人人害怕的人，一个人人敬重的人。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在哥本哈根之后，只有冰块还有些味道。玛德琳意识到，在这里，她同样遇到了死胡同。她永远也无法知道为什么。
玛德琳记得在哥本哈根他们是如何关掉她内心的声音的，但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位歌手只有二十四岁，却经受着癫痫的折磨，最后自缢而亡。但是她不会自杀，那意味着失败，意味着把胜利拱手让给他们。
她真的不明白吗？玛德琳想。
玛德琳在夏洛特对面坐下，直视这个女人的眼睛，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自己想笑，但是嘴唇不听使唤。她想回答，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花了数年准备她的控诉，她还是突然目瞪口呆了。
轮船不规则的晃动和摇摆让她放松下来，门外吵闹的喝醉的人们，因为其不可预知性而让人感到宽慰。意外并不会让她害怕，安全反倒让她忧虑。
那个她从未叫过妈妈的女人穿得很拘谨，一件黑色的夹克，黑色的衬衫，一条灰色的紧身裤，玛德琳觉得这像是参加葬礼的装束。
我恨，恨，恨……
“警察问到你了，不过我什么都没说。”夏洛特把每一个音节都咀嚼了好几遍，仿佛这些字句有苦味，她想尽快把它们吐掉。有时，她的嘴动了动，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看起来在痉挛。她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捡拾桌子上并不存在的碎屑，然后深吸一口气，接着再长叹一口气。“你到底想要什么？”她不耐烦地问道，玛德琳在这个即将没命的女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残忍之外的东西。在夏洛特绿色的虹膜后面，她察觉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不知所措。
她眼中的迷茫说明了一切。她失去了控制。
翻滚的波浪险恶地拍打着辛德瑞拉号客轮的船尾，发出巨大的嘶嘶声；猛烈的海水击打着船体，扬起一阵水雾，像小雨一样飘落在前甲板上。
她爬到栏杆上，纵身跳入了黑暗的海水，没发出一点声音。
玛德琳戴上耳机，把耳机插到手机上。她躺在铺位上，听起来。
不，她意识到，她从白纸一般的明净，进入了一个黑暗的房间。
“你认识我的生母吗？”
几个小时后，距离玛丽港还有一半路程，在奥兰群岛中，她沿着走廊朝船头的夜总会走去。她既不能太迟，也不能太早。
夏洛特冷漠地看着她。“博—奥拉和我，”她说，“很显然，是在征询了医生和心理专家的意见之后。你常常打架咬人，其他孩子都害怕你，所以，最终我们放弃了。我们真的没有其他选择。”
不，这不可能。毕竟，她也在场。她站在旁边，冷眼观看。
“这个简单，”夏洛特回答，仿佛她并没有理解问题的真正含义，“你外公本特·伯格曼因为一个基金会的工作认识了博—奥拉，他们决定应该由我们照顾你，因为你妈妈那时有些疯癫。”
“所以……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又见面了。”夏洛特眯着眼睛说，打量着她。
夏洛特直直地盯着她，她们长久以来第一次四目相视。
夏洛特扑闪着眼睛。“我不知道你——”
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生活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玛德琳想，她看着客舱里小卫生间的镜子。生活几乎像一个觉察不到的哈欠，还没等你意识到它的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她们一起走到甲板上。雨已经停了，天空很静谧。波罗的海在夜晚是湿漉漉的蓝色，黑暗的大海动荡不安。
她无法回答，因为她并不明白这个问题，玛德琳想。不过她杀死的其他人也没人明白。当她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愚蠢地盯着她，好像她说的是另一门语言。
夏洛特正独自坐在那扇全景窗户旁的一张桌子边。
轮船摇晃着，她抓着门框，坐在床铺上。桌子上有一杯冰块，旁边是一瓶打开了的香槟，她往刷牙用的杯子里倒了第二杯酒。
“你非常清楚，”玛德琳打断了她，“但是在你做你必须做的事情之前，我想知道三个问题的答案。”
辛德瑞拉号客轮不屈不挠地前行，甚至没有减慢速度。
“但是你总是非常顽固，我们不得不对你严厉一些。”夏洛特继续说。
酒吧里满是人，玛德琳一路挤着才到了她的桌子边。音乐很吵，两个女人在一个小舞台上表演，后面是一个卡拉OK机。她们跑调得很厉害，但是观众喜欢她们挑逗的舞姿，到处都是口哨声和鼓掌声。
雨抽打着舷窗，仿佛伊恩·柯蒂斯在用他那含混的声音为她一个人歌唱。
她一直在寻找答案，并杀掉了那些在当时、现在、永远都掩盖真相的人。
夏洛特·西尔弗贝里伸进手提包，拿出一张照片。“这就是你疯癫的妈妈。”她咆哮道。
如果你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成年男人性侵一个年幼的女孩，你便迅速失去了祈求怜悯的权利。如果你以观看赤裸的、被注射了药物的年幼的男孩在猪圈里打斗为乐，而且当其中一个男孩死了，也并不在意，那么你便配不上任何宽恕。参与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想，同时想象着他们的尸体躺在她面前的情景。
夏洛特茫然地看着前方，玛德琳知道她已经决定了。她已经作出选择了。
她的记忆充满了平凡的记录，大多是空白的。那些逝去了而没有留下任何值得记忆的日子。永世长存的只有等待。是的，她等得太久了，以至于将时间与等待等同。
有一天，你站在那里，嘴角挂着愚蠢的微笑，回忆着你曾经的希望和梦想，她想着，同时把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小口香槟。气泡弄得她上颚发痒。熟透了的果子的味道，还有细微的矿物质、香料和烘烤的咖啡的味道。
她泄露了过去的秘密，还是我又失去了控制。
但是这并非她必须死的原因。
你们就像那些驯服的牲畜，她想。
玛德琳想着那些夜里进入她房间的男人。在她身体内形成一个小硬球并逐渐变成一块石头的一切，那石头从此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