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车停在船坞旁,步行朝市中心走去。
这是一份预约通知,已经是九年前的了。信上说拉斯·马格努斯·彼得松被安排在泌尿科接受绝育手术。
三十分钟里,索菲娅像瘫痪了一样,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这场有趣的表演。
“嗨,你好吗?我几乎听不到你说话。我晚点再打给你,好吗?现在这边有点乱。”
她绕过车库,来到房子后面。在几棵树的掩护下,她可以透过硕大的落地窗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黄色的灯光既舒适又温暖。
他说了什么,然后上了楼。她看到一扇窗户后面亮了灯,几秒钟后,她的手机响了。
她想起曾经参观过的一家中国剧院。那是一次令人不安的经历,从舞台后面看舞台背景。从舞台前面看,那是一个酒吧或者餐馆,窗外是大海和落日。一切看起来那么真实。
希望不是同一个拉斯。
他粗糙的双手说明他经常干粗活,尽管他自称在办公室里上班。
她一路哭着回家,雨夹雪抽打着挡风玻璃,混杂了她的眼泪。她能尝到睫毛膏的味道,又辣又苦。最后,她哭得太伤心,不得不把车停到路边。
他需要帮助,她想。但是她帮不了他。
她挂了电话,走回汽车里。
索菲娅把头向后仰,不让泪水从脸颊上流下。她知道她必须结束和拉斯的关系。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没有想念,不再担心,什么都没了。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吧,但是对她来说,他已经死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看到,不然她会一直想着他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温馨画面会一直缠着她,她很清楚这点。她需要直面它。
拉斯有两个家庭。一个在萨尔特舍巴登,另一个,是跟她一起在索德马尔姆的公寓里。
很明显,她应该老早就意识到的。
哥德堡?她想。
她看到拉斯拿着一瓶香槟进了客厅,同时朝身后的房间喊话。
她为什么等到今天呢?
“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花?”小姑娘打破了尴尬的沉默,索菲娅朝她转过身去。
但是,无论头脑多么清晰,她依然感到害怕。
起初,她完全不明白,然后,她才认识到拉斯绝育了,在九年前。
税务局只需要她提供身份证号,就能把他们手上关于拉斯·马格努斯·彼得松的所有信息发给她。
十年里,她一直在提建议,展示自己和自己的梦想。而在他那边,却是十年的犹豫和借口。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却始终生不出。他在纽约说的话,不仅仅是谎言,那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毫无征兆地,她又觉得要吐了,刚打开车门她就吐到灰色的烂泥上。
“好的,家里见。如果我不在家,等我。”
还是她已经认识到了?
“我觉得这些应该合适吧?”
她听到他打开了洗手池的水龙头,这样楼下可爱的家人就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她坚定地走进花店,却失望地发现,站在柜台后面的是一个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小姑娘。
这个女人跟索菲娅差不多高,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索菲娅不停地看着这两个女人,她们是那么相像。
可是,当现在她独自站在广场上时,心里却没那么有底气了。她犹豫了,但是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就回家,这些想法只会继续撕咬她。
“有很多工作要做……”
“嗨,亲爱的。新年快乐!你在做什么?”她听得出,他在尽力显得压抑。当然,因为他还在德国的办公室呢,新年前夜还要工作。
就在那一刻,她看清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了。
“现在不合适,但是很快……”
五分钟后,索菲娅走进彼得松花店旁边的报刊亭,买了一大杯咖啡和一个肉桂面包。她在一个能看到广场的长椅上坐下来,喝了一口咖啡。
他略微弯曲的鹰钩鼻和瓜子脸。
她的新病人维多利亚·伯格曼绝不允许自己被当作厌倦了就可以随意扔掉的东西,她想。
她把车停在离这栋大房子一百米远的地方,然后走回车道。这是一栋两层别墅,白色的山墙盖板,还有一个修整得很好的大花园。拉斯的车就停在车库前。
新年前夜,十一点钟,索菲娅驱车来到萨尔特舍巴登。她很快就找到了帕尔纳斯瓦根。
在这个年轻女人身上,她能清楚地看到拉斯的影子。
她是不想知道吗?
但是,首先,她还要先做一件事。无论这会让她感到多痛苦。
小姑娘走到玻璃橱柜边,里面放着剪好的花束。
尽管她们彼此见得还不多,索菲娅已经认识到维多利亚拥有一种她梦寐以求的力量。毕竟,维多利亚挺过来了,并把自己的经历变成了觉醒。
突然,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大坝溃堤了,丑陋的背叛倾泻而下。她不可能接受做别人的情妇。
二十八号这天是周五,她来到了菲斯克塞特拉。天空正下着雨夹雪,哈马比工厂那侧的温度计显示,气温只是稍稍高出零度。
“我在想……”
一辆卡车尖叫着呼啸而过,几乎擦到了她的车身。她打开了应急灯。即使死,也要死得有风度,而不是死在维斯伯加工业区的臭水沟里。
有时候,为了活下去,你必须抛开生活中的一些东西。她之前已经做过了。
对索菲娅·柴德兰来说,这个新阶段发生在纽约之行之后。当圣诞节来临的时候,她的私生活越来越多地占用着她的精力。
“给我的……”索菲娅哽住了,“给我的父母。是的,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要死了吗?她想。紧接着,一切都变成漆黑一片了。
花店里的那个美丽的黑发女人端着一盘香槟酒杯进来了。女儿也从隔壁房间里出来了,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长得很像拉斯的年轻人。
“拉斯,你觉得我们要不要给自己放四周的假,夏天去意大利租个房子?”
她想知道但还不知道的是什么?
不安和嫉妒撕咬着她,她知道自己不能进行逻辑思考了。她是唯一没搞明白这一切的人吗?
十年来,她一直一个人玩球,她一直想着他会接过球然后扔回给她,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手臂放在身体两侧。
她回到汽车里,拿出手机,打开拉斯发来的信息,点击回复。
她走到柜台前时,看了看自己的购物篮,发现自己拿了一副汽车雨刷、一个空气清新剂,还有六包巴列尼娜饼干。
几天前还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一切,现在变成了假象和骗人的把戏。
她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活被搞得支离破碎吗?
她仿佛站在一条走廊里,面前的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突然之间,所有的门都开了,她看到走廊一直延伸过去,就在远处,她看到了真相。
她们是母女。
临近午夜时分,她看到幸福的一家人站起来,打算再次干杯,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她看到他稍作迟疑,意识到他把手机调成振动了。
小姑娘给她准备花束的时候,米娅回到了储物室。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索菲娅想,她应该付钱了,但并不是十分确定。她一定付钱了,因为没人追出来。她还记得门上小铃铛的声音,还有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她想到了拉斯,她越是想他,就觉得他越不真实。
度假回来后的第一天,她决定给税务局打电话,索要一个人的详细信息,她曾经认为她对这个人无所不知。
她在一些印着制药公司标识的小册子下面,找到了一封南斯德哥尔摩医院寄来的信。她把信抽出来,读起来。
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有时,你可以确认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即使当时看起来,日子像往常一样,还是一天天地过。
他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孩子?尽管现在他们已经长大了。
她不能拯救他这样的人,即使他真需要救赎的话。
米娅,她一直跟拉斯做爱。那个女孩,是拉斯的女儿?他的孩子。他却不愿跟她要个孩子。她想起了卢·里德的唱片,他在纽约的酒店餐厅里为她放的。她现在明白了,那一定是他在萨尔特舍巴登的收藏,他跟米娅一起听过。
时间足够了。
她想到了拉斯发的信息。回家?这是什么?乘飞机?他只不过是从萨尔特舍巴登开车回来而已。但是,他可能开始怀疑她知道真相了。一定有什么事情让他这样突然想要离开他真正的家庭。毕竟,这是新年前夜。
然后,她开进市中心,把车停在了奥洛夫·帕尔梅路上的停车场里。她用信用卡买了一张二十四小时的停车票。
在突如其来的冲动的驱使下,索菲娅决定给维多利亚打电话。接着,她看到拉斯发来的一条信息。“亲爱的,我正要乘飞机回家。我们需要谈谈。”她关掉信息,拨通了维多利亚的号码,等待着接通的声音。让她失望的是,电话正在通话中。这时,她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禁笑了起来。维多利亚·伯格曼?是她要治疗维多利亚,而不是相反。
她站起身,走进书房,开始翻看他的抽屉。她不知道自己希望找到什么,但是总该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了解,这个跟她一起生活的男人到底是谁。
制药公司的人不知道她要找的拉斯·彼得松是谁,但是当她坚持时,他们就给她转接了销售部门。
她现在看到的景象很相似。表面上温馨感人,内在却是虚伪欺诈。
她在挪威国家石油公司加油站停下来加油,之后,她走进商店。她在货架之间转悠,想着要去哪里,同时咒骂自己太过于孤僻,现在只落得个孤家寡人。
她付了钱,朝出口走去。这时,她经过了一个摆着廉价老花镜的柜台。她机械地试戴了几副度数最小的。最后,她看中了一副黑框眼镜,戴上后显得她更瘦、更严谨,同时也有点显老。索菲娅看到收银员转过身时,就迅速把眼镜放进了口袋。怎么回事?她可从未偷过东西。
她猜自己只是想见见那个未知的女人吧,就这么简单。
“您好,圣诞快乐!”姑娘绕过柜台,朝索菲娅走过来,“您需要什么样的花?”
她在报刊亭买了两包烟,然后在一家咖啡馆里坐下,等待发车。
愚蠢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她竭力不让它们流出来。她把脸埋在手掌里,尽力想些拉斯和米娅之外的事情。
只在一个缓慢的瞬间,他就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发动汽车,打开暖气,朝阿斯塔驶去,然后进入隧道,继续朝哈马比滨湖城行驶。
她还未开口说话,就不得不把手机移到一边,呕吐起来。
然后,她并没有把票放在仪表盘上,而是放到了钱包里。
接线员很乐意帮忙,她力所能及地帮助索菲娅。一番搜索之后,她找到了一个名叫马格努斯·彼得松的家伙,但是他八年多以前就离开公司了,而且他只在位于汉堡的德国公司工作了很短的时间。
“拉斯,你觉得我停止吃药好吗?”
新年前的几天里,索菲娅·柴德兰没做什么事。她只跟拉斯谈过一次,整个谈话不超过三十秒。
他们在那张大沙发上坐下,拉斯为他们每一个人倒上香槟,他们面带微笑,干了一杯。
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
仿佛有人在她胸口绑了一根绳子,越拉越紧,她感觉自己快要晕厥了。她见过恐慌发作的病人,她知道自己正在经历同样的事。
他们手上他最新的地址是在萨尔特舍巴登的帕尔纳斯瓦根。
“我不知道……”
她把花束揉成一团,塞进了银行外面的垃圾桶里。接着,她把咖啡也塞进去了,咖啡毫无味道,甚至不能让她暖和起来。
索菲娅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打算离开,但正在这时,花店的后门开了,一位美丽的黑发女人走了进来。她五十多岁的样子,左胸前的名牌上刻着“米娅”两个字。
这既真实,同时又那么虚伪。
“我想……”
但是,当她到了舞台后面,布景却是那么华而不实。都是用硬纸板、胶带和夹子做成的。跟台上舒适的房间的差别太大了,她感到受骗了。
现在是新年第一天早上五点半。到了中央车站,她走进候车大厅,站在显示火车出发时刻表的大屏幕前。韦斯特罗斯、哥德堡、松兹瓦尔、乌普萨拉,等等。她走到一台自动售票机前,再次拿出信用卡,买了一张往返哥德堡的车票,八点钟发车。
她直接挂断了电话,拿出那张写有她在拉斯手机里发现的未知电话的纸。地址簿上说这个号码属于一个名叫米娅·彼得松的女人,住在萨尔特舍巴登的帕尔纳斯瓦根。那个地址下面还有一个电话,是一个名叫彼得松花店的电话,地址在菲斯克塞特拉。尽管她已经意识到她在跟别人共享拉斯,但是她还是宁愿相信这只是个巨大的错误。
她要看到他们在一起,拉斯、米娅和他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