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别人一个样,她想。
突然,那只碗变得好重,从她手中滑落了。番茄、黄瓜、洋葱、生菜,溅了一地。马丁哭了起来。他妈妈放下手里的活计,从摇椅上站起来。
“是你吗,皮皮?”马丁的爸爸在厨房里喊道,“进来吧。”
“要是只有你和我就好了。”她对马丁耳语道。
他话还说不好,但是他那简短、有时难以理解的爱的表达,是别人对她说过的最甜美的话语。
“我们来做一个沙拉给你带上。”
在茂密的树林深处,有这么一个所在,阳光透过树梢,照在细长的松树和柔软的苔藓上。
那年夏天,马丁还有六年可活。
艾尔莎的厨房柜台上有一罐橘子糖,每次想赶走他的形象,维多利亚就打开罐子。她不知道哪段记忆会爬上心头,所以她从不把糖嚼碎,哪怕嘴里只剩薄薄的一小片。
她心里琢磨,要是能说服爸爸,让她再待一个星期该多好啊。这对大家都好。她还有很多刺激好玩的东西没给马丁看呢。
一切美好都不复存在了,这都是她的错。
她觉得自己快要笑出来了。
她听到他们一家沿着小路走近了。马丁看到她,发出兴奋的尖叫。他朝水边跑来,她赶忙接住他,以免他跑进水里弄湿了衣服。
“出什么事了,维多利亚?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相反,她爬进卧室,打开了后面的窗户,然后爬了出去。她从厕所后面绕了一个大弯,上了大路。他们听到她走近的声音,转过身,朝她走来。
他们一起玩耍,一起游泳,一起到树林里散步。马丁跌跌撞撞地走在不平坦的路面上,边走边指东指西,维多利亚则耐心地向他解释。
她觉得自己控制不了他了,与他真诚相见已经不能安抚他了。
“真是个好孩子,”她摸着维多利亚的脸颊说,“可是你走之前就吃不上好吃的饭菜了。另外,等我睡下了,你会做什么呢?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可没什么好玩的。”
维多利亚转头看向别处。她已经习惯被人抚摸了,也非常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他点头、告别,然后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正如她预料的那样,他停下车,转身回来了。
她跑下台阶时,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碎石路上,但是她立刻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她沿着车道跑出了大门,然后沿着大路跑回了家。她流着泪撞开别墅的门,扑到自己的床上。
她一边吸吮嘴里的糖果,一边把黄瓜切成了均匀的小片。尽管艾尔莎已经仔细冲洗过了,生菜叶上还是有一点泥土,但是,维多利亚什么都没说,因为她知道,艾尔莎已经老眼昏花,看不到这些小细节。
“出了点小意外,”马丁的爸爸说,“我们在树林里玩的时候,马丁弄脏了裤子。”
“别担心,”维多利亚说,“马丁的父母说,我可以帮着哄他睡觉,还说我可以在那里吃饭。所以,我先让你睡下,然后是马丁,最后还能填饱肚子。”
“维多利亚,你今晚愿意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吗?”马丁的妈妈问道,“我们还可以试着玩门球。你跟马丁一队。”
她很清楚,但是依然不肯远离那片沙滩。
她觉得如果自己的最后一晚不跟艾尔莎姨妈一起过,她一定会伤心的,可是尽管这样,她还是不忍心说不。这不可能。
维多利亚朝房门退去。
“我知道,这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她继续说道,“我本想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再打一夜纸牌……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身体不太舒服。”
之后的几天里,她一直想重新找到这片林中空地,但是,无论她如何寻找,都再也没能找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
她仔细收拾好沙滩包,却没有径直回家。相反,她靠着湖边的木制沙滩棚,享受着这份安宁与清净。
苍蝇的翅膀紧紧地粘在口香糖上了。你再怎么扑扇翅膀也没用,乌鸦女孩想。你再也飞不走了。明天,太阳依然会普照大地,但再也照不到你身上了。
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她听到外面传来马丁爸爸的声音。她爬到门边,上了锁。
“我的小维多利亚。”她说道,尽力挤出一丝微笑。
维多利亚只是睁大了眼睛盯着。
冷酷无情的爸爸。
失去了对他的控制,如同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
“你是个好姑娘,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艾尔莎说完,维多利亚关上了门。她拿起沙拉,用双手捧着,满怀期望地朝马丁家的别墅出发了。
她不想就这样结束和马丁在一起的时光,但是她知道,星期天爸爸就要来接她了。
维多利亚走进厨房。马丁在地上的浴缸里,他妈正坐在靠窗的摇椅上,忙着织东西。她没有面朝他们,不过也扭过头跟维多利亚打招呼。马丁的爸爸在浴缸边,他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我希望你有时间的话能过来和我们一起游泳。”
维多利亚深呼一口气,她看到了艾尔莎眼中的内疚。她认出了它,仿佛那是自己的。仿佛艾尔莎也跟她一样,害怕被冰冷的牛奶从头顶浇下,害怕被逼着吃扁豆直到呕吐,害怕因为说错了话得不到生日礼物,害怕每次做了错事都被惩罚。
“马丁一直在找你,我觉得他想念有人跟他玩的时光了。”
“是的,我们还会来,”她小声说道,“每年夏天我们都会回来找你。”
过道里传来一股香甜的味道。
他需要她,而她也越来越需要他。她向自己保证,要尽力跟她爸爸说,好让她待得尽可能久一些。
像往常一样,他们来到沙滩上。马丁坐在毯子的边沿,在他打瞌睡的父母的脚边,慵懒地玩着他们在冈内夫的商店里买来的两只达拉木马。
没等他停下,她拿出鳌虾,放到他眼前。她看到它出于恐惧扭动着身体,马丁则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好像出于歉意,她把鳌虾扔到地上,用力踩它,直到钳子不动了。她伸出双臂抱着他,但他还是止不住地哭。
这味道让她想吐,她太熟悉这个味道了。
马丁全身上下满是肥皂泡,他爸爸对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一只手搂着马丁的屁股,一只手给他洗澡。
她哈哈大笑起来,马丁也笑了。
“就在厕所旁边。”她说完,跟他挥手道别。
“你还记得那种植物叫什么名字吗?”她问道,好让马丁看向一株蕨类植物,自己则伸手去抓鳌虾。她抓住了它,藏在身后。
“我的皮皮。”他抱着她说。
她们一起在厨房的柜台边坐下,开始切蔬菜。每次维多利亚和艾尔莎靠得太近,她都闻到一股尿酸味。这让她想到了她爸爸。
维多利亚把上衣套在湿漉漉的泳衣外面,穿上凉鞋。她抓住马丁的手,领着他沿着岸边散步。在镜子般平静的水面下,她看到一只鳌虾在水底爬。
维多利亚看到她的眼睛发亮,似乎是在流泪。
“我想上厕所。”她撒谎了,虽然不知道哪来的灵感,不过听起来不错。
他的父亲抖了抖毯子,把它叠好。草丛中微微弯折的草叶显示出他们所躺的位置。很快,叶片会再次直立起来,等她再看时,就好像他们从未来过一样。
当她沿着车道朝别墅走去时,她听到有人在里面大喊大叫。听起来像是马丁的爸爸,于是她放慢了脚步。门是半开着的,她能听到东西四处飞溅的声音。
“啊,你在这儿呢,我们还以为你在里面。你去哪儿了?”
“这是蘑菇,”她说,“这是松树,那是土鳖虫。”而马丁则尽力模仿那些声音。她教他认识树林。
如同梦境一般。
“好了,差不过该回家了。”马丁的妈妈说。
在某种程度上,她并不是非常清楚,她发现自己很享受和这个家庭在一起的时光,特别是和小马丁一起。
维多利亚看着他用拇指和食指夹着那个小阴茎,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擦拭粉色的顶端。
天空中的云层渐渐多了起来,午后的太阳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
就那么一瞬间。
“你好,亲爱的。”艾尔莎说,但是维多利亚什么都没说。
“我去沏茶,”维多利亚愉快地说道,“然后帮你掖好被子,也许还能给你读点东西,直到你睡着。”
马丁的妈妈抱着她回到了他们的别墅,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快进来,我们坐下来谈谈。”艾尔莎边朝厨房走去,边继续说。
他轻轻地捏了捏马丁的生殖器。
她打开门,听到了艾尔莎姨妈穿着拖鞋走来的声音。当她出现在过道时,维多利亚看到艾尔莎的背比平时弯得更厉害了,脸上也比平时更加苍白。
她在想,他什么时候会过来取。想到这个,她的胸脯一紧,因为她知道,到时候他又会碰她了。
她想和马丁在一起。
然后,她走出树林,来到一片空地上。
她痛苦极了。她意识到,马丁要被毁了,他会长大,他会成为一个男人,他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她本想保护他,不让他变成那样,牺牲自己来拯救他。但是,她来晚了。
她开口了。时间更多了,维多利亚想。我的时间更多了。
她一到过道里,就开始跑。
“马丁,你知道我们决定待到秋季学期开学时,”他爸爸看着维多利亚说,“所以你不用今天就把她挤扁。”
当一家人沿着小路往前走时,她的内心充满了镇定的期待。
维多利亚觉得,她在艾尔莎姨妈的眼里看到,她也明白就算竭尽全力也不够。
她完全被他吸引住了。她可以坐着看他睡觉,看他的眼睛如何在闭着的眼皮底下打转,听他发出微微的呜咽声。他睡得多么安稳。他让她看到了安稳的睡眠是什么样子,让她看到安稳的睡眠是存在的。
“倔。”他重复道。
她每走一步,维多利亚的双腿都会碰到她的大腿,但是她好像并不在意。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往前走,就好像维多利亚是他们的孩子一样。
当马丁的爸爸碰到她时,她本能地退后一些。他们正站在艾尔莎姨妈房子外的砾石小路上,他刚从自行车上下来。
唯一破坏这童话般的故事的,就是马丁的爸爸。她觉得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了,他的笑声更大了,他的手搭在她肩膀上的时间也更久了。但是,她准备好了接受这些,就为了再逃离她爸爸一周。最初的几次通常也没那么糟糕,她想。只有当他们开始觉得理所当然的时候,才敢不那么谨慎。
当维多利亚来到艾尔莎姨妈门廊前的台阶前时,她突然担心起来了。失望的人们可能会伤害你,尽管这并非他们的本意。这是她学到的道理之一。
妈妈,爸爸,怀里抱着用毯子包着的孩子。
她走到门边,推开门,恰好碰到了门口挂着的旧门铃,发出了几下低沉的铃声。
就像她答应的那样,她帮艾尔莎掖好被子,可是,她脑子里正想着马丁。
她知道她现在不能开门,这样太难堪了。
“倔?”马丁一边说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维多利亚从艾尔莎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疲惫,她拉着脸,嘴角向下。
一直在一起。
他对她的信任第一次产生了动摇。他以为她想伤害他,以为她跟别人一样,是坏人。
“你和我。”他重复道。
看到他在做的事,维多利亚整个人都惊呆了。
每次见到她,他都眼睛发亮,然后朝她跑过来,紧紧地抱着她。
她想变得跟它们一样,不受影响。
她把双手在光滑的木头上来回摩擦,想象着这些木材所经历的时日,以及所有触碰过它们、把它们打磨得如此光滑没有任何阻力的双手。就好像什么都不能再影响它们了。
“明年夏天,你们还来吗?”维多利亚问道,她感觉到马丁妈妈的脸贴着她的脸颊。
她在水里待了太久,身上的皮肤都皱了,她盼着它能离开或者脱落,这样她就能长出全新的、未被碰触过的皮肤了。
但是,周六还是无情地到来了。
她认得这个画面。爸爸和孩子在一起,妈妈也在房间里,眼睛却看向别处。
“我们要把你洗得干干净净,对吧?”他说。
艾尔莎的脸颊松弛了,嘴角也露出了笑容,接着她笑出了声。
她先脱掉鞋子,感到沙子钻进脚趾之间的缝隙,这逗得她好痒。她又脱掉上衣,感到温暖的阳光洒在肌肤上。跳入水之前,波浪拍打着她的双腿,有些凉意。
她的怀抱很安全,就如同一切恢复平静后的怀抱一样。
“对了,我想借一台割草机,你那里没有吧?”
她想在别墅里永远待下去。
艾尔莎笑着点了点头。
但是,此刻她就在这里,这个地方同她一样真切。
维多利亚也抱了抱马丁,突然她灵机一现。
他们看起来那么可笑,那么害怕。
她在树林里游荡了几个小时,观察那些树。它们弯曲了树干好让阳光照到叶片上,它们被风吹弯了腰,表面被苔藓和寄生虫侵蚀。但是,在表皮之下,每一根树干都是完美的木材。你只需要知道如何发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