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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与命运 作者:瓦·格罗斯曼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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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娅·奥西波夫娜·莱温托恩感到小男孩的身子在她的怀抱里无力倒下。她又落在他的后面。在地下坑道里进行毒气实验时,小鸟和老鼠这些毒气实验品立刻就会死亡,因为它们的身子小,于是小男孩那小鸟似的小生命便先她而去。

达维德发现,墙壁上方,正方形金属小网罩后面有什么活的东西在微微动弹,他以为是只灰老鼠。但达维德马上明白,是风机转动了起来,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丝丝的气味。

一双发烫有力的胳膊一直搂抱着达维德,小男孩不明白,为什么眼前漆黑一团,为什么心里喧嚣而又荒凉,为什么头脑里一片白茫茫。他死了,不复存在。

这是人们不由自主的运动。这是低级生物非本性的运动。这一运动没有思维和目的,不表现生命的意志。人流拥入毒气室,刚进来的人推搡着已经进来的人,已经进来的人又推搡自己的邻里,从这些用胳膊肘、肩膀、肚子的无数次小小推搡中产生了运动,同植物学家布朗发现的分子运动毫无二致。

他迈着小步慢慢在矮顶的水泥箱里行走。他看不到灯,但室内笼罩着一片灰蒙蒙的亮光,仿佛阳光穿透蒙着混凝土的天盖照了进来。看来,冷冰冰的光亮不是给活人照明用的。

达维德觉得,他被人们带动着,也必须运动。他被逼到墙边,先是膝盖,接着是胸脯触到了粗糙冰凉的墙,没有别的道路可寻。索菲娅·奥西波夫娜贴墙站着。

“让开!”一个低着头,脖颈粗壮、双臂强健有力的男子挤过紧挨在一起的一群躯体,想冲出混凝土那催人入眠的旋律。他左冲右突,犹如厨房案板上的一条鱼,盲目而没有思维。很快他就平息下来,喘着大气,迈着小步,做着所有人做的运动。

脚步的沙沙声静息下来,间或传来含糊不清的絮语、呻吟声和突然的叫喊声。语言对人已经毫无用处,行动已经毫无意义,行动的目的是为了未来,但毒气室里没有未来。达维德的头部和颈部活动使索菲娅·奥西波夫娜没有愿望朝其他活的生物观望的方向看上一眼。

男孩子的抽搐使她满含怜惜之情。她对他的感情是那么纯真,不需要用言语和目光来表达。垂死的孩子还在呼吸,但他呼吸的空气并不能延续生命,反而会把生命往死神那里驱赶。他的头还在转动,他仍旧想看。他看到了慢慢坐倒的人们,看到了大张着的没有牙齿或露着白牙和金牙的嘴,看到了鼻孔里流出的一缕缕鲜血。他见到了透过玻璃朝毒气室张望的一双好奇的眼睛,刹那间达维德的目光与罗斯的目光不期而遇。他要说话,他要向索尼娅婶婶问问这双狼的眼睛。他要思索。他在这个世界上只迈出了人生的头几步,他看到了尘土飞扬的脏地上留下的光脚印,他妈妈住在莫斯科,月亮公公往下瞧,而他的一双眼睛朝上瞅,煤气炉上开水滚开着。那个无头母鸡奔跑着的世界,那个有着青蛙(他抓住它的前爪让它乱蹦乱跳)和晨奶的世界,还继续令他惶恐不安。

有一会儿,他们注视着从门口往里运动着的人们。大门原来离他们很远,不过还能分清它所在的位置。也许是因为进门时人们互相挤作一团的缘故,只见白花花的,一片人的裸体,可随即他们便散开在毒气室的空间中。

“我当上了母亲。”她思忖着。

达维德看清了人们的脸。清早,列车刚卸完人,他见到的只是他们的背影,如今仿佛整个列车都在他面前运动。突然他觉得索菲娅·奥西波夫娜有些异常,她的声音在密匝匝的水泥空间里变了样。一走进这间屋子,她整个都变了。当她说“紧紧抓住我,我的孩子”时,他就意识到是她害怕把他松开,免得只剩下她一个人。但他们没能在墙边坚持住,而是被挤得离开墙壁,开始作小步运动。达维德感到他运动得比索菲娅·奥西波夫娜快。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拽。而某种柔软的力量渐渐把达维德朝另一方向拉,索菲娅·奥西波夫娜的手指开始松开。

达维德落在一部分人的旋涡之中,他们从墙边折回,又向大门倒流过去。他见到两个男子和一个老妪紧紧抱在一起连成了一体,老妪保护着孩子,孩子扶持着母亲。突然达维德身旁又发生了按新的方式出现的新的运动。嘈杂声也是新的,与沙沙声和嘟哝声大不相同。

室内的人群越来越密,运动的速度越来越慢,人们的步子越来越小。谁也无法主宰水泥箱里的运动。德国人对人们在毒气室里是静止站着或是做“之”字形和半圆形运动,都漠然处之。光着身子的小男孩迈着毫无意义的碎步。他单薄弱小躯体的运动曲线同索菲娅·奥西波夫娜大人沉重身躯的运动曲线不再相吻合,于是他们被拆散了。她不该只抓着他的手,而应该像那对母女一样,以忧郁而坚韧不拔的爱,脸贴着脸,胸贴着胸,形成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

人越来越多,分子运动在密度和浓度上偏离了阿伏伽德罗定律。失去了索菲娅·奥西波夫娜手的小男孩惊叫起来。索菲娅·奥西波夫娜立刻成为过去式。此时此刻,有的只是现在。人们的嘴唇在一起呼吸,他们的身体紧挨在一起,他们的思想和感觉系在一起。

她那双眼睛读过荷马史诗、《消息报》、《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梅恩·里德的小说和黑格尔的《逻辑学》,见到过各色好人和坏人,瞧见过库尔斯克绿色草地上的大雁,在普尔科沃天文台通过折射望远镜观望过星星,在卢浮宫端详过乔孔达,在市场的货架上睃视过西红柿和芜菁,目睹过外科手术刀的闪光,纵览过伊塞克湖的碧波,现在她已经不需要这双眼睛了。这时候无论谁把她的眼睛弄瞎,她都不会感到有什么损失。

这是她的临终一念。

始终在一起的人们散了架,互相再也见不到。柳霞·什捷连塔利的脸庞闪了一下,达维德在车厢里见过她,感到有一种甜蜜而凄凉的迷恋。一眨眼在柳霞原来的地方出现一个没有脖子的矮个子女人,马上这地方又出现一个头上长着白毛的浅蓝眼睛的老头,立刻又冒出一个青年男子双眸圆睁的定定的目光。

她呼吸着,但呼吸变得十分困难,于是她竭尽全力呼吸。她想把最后一丝意识集中于响成一片的钟声中。但这一意识没有诞生,她默然站着,没有闭上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

达维德看到门给关上了,铁门好像被磁石吸引,轻柔平稳地向铁门框移动,它们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

由他引起的骚乱改变了运动曲线,使得达维德重新与索菲娅·奥西波夫娜站在了一起。她使劲把小男孩贴在自己身边,这么大的力气只有在死亡营里干活的工人才能发现和估量。他们在清理毒气室的尸体时,从来不想把互相搂抱着的身体分开。

她的那颗心还在跳动,在收缩,在为你们,为生者和死者感到忧伤和惋惜。索菲娅·奥西波夫娜感到一阵恶心,她搂紧达维德木雕似的身子,自己也变成一尊僵死的雕像。

门那边响起叫喊声,看到把屋子挤得满满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人们拒绝再进敞开着的大门。

达维德的手掌在铁门框上蹭了一下,感到滑溜溜的,十分寒冷。他在铁镜里见到一个模模糊糊的灰色斑点,那是自己脸庞的影子。他的光脚掌觉得室内的地板比长廊上的冷,地板刚被冲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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