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大本营的人们令他烦恼,这一整天他都烦躁不安,难以忍受。斯大林从来没有使他产生过敬意。还在战前,他就觉得斯大林的所作所为愚蠢,笨拙。他的狡猾、他的言而无信都像乡巴佬一样简单。他的国家是荒谬的。丘吉尔总有一天会明白新德意志的悲剧式的作用:它用自己的身躯掩护了欧洲,使之免遭斯大林野蛮的布尔什维主义的侵害。他想象得到那些坚持将第六集团军撤离斯大林格勒的人,他们会变得更加稳重、毕恭毕敬。那些不顾一切地相信他的人却使他烦恼,他们会喋喋不休地向他表示自己的忠诚。他总想以鄙夷的态度去想斯大林,总想贬低他;他发现,优越感的丧失使他产生了这种思想……这个残酷无情的爱记仇的高加索小商贩!他今天的胜利不值一提……老笨蛋蔡茨列尔的眼神中是否有偷偷嘲笑的意味?戈培尔会向他讲述英国首相就他的统帅才能所说的一些俏皮话。戈培尔会笑着说:“你得承认,他很幽默。”而在他那双漂亮而又聪明的眼睛深处,刹那间会浮现出似乎永远埋藏着的妒忌者的得意。这个念头使他颇为苦恼。
俄国坦克使他又回到自己的发端之处。今天,他的思想、他的决定、他的忌妒都不再面向上帝,不再影响世界命运。俄国坦克迫使他回到人间。
起初使他得到安慰的林中散步突然使他害怕起来。孤身一人待在森林里,既没有贴身警卫,也没有常见面的副官,他觉得自己好像童话中的小男孩,走进一座暮色笼罩的妖邪的森林。
小不点儿男孩也是这样走着,小山羊也是这样在森林里迷了路,只顾往前走,不知黑暗的密林里有一只狼悄悄向他走来。透过以往数十年的腐殖质土层的昏暗,浮现出他童年的恐惧。他记起小人书中的那幅画:小山羊站在充满阳光的林中空地上,潮湿阴暗的树干中间出现一只狼的红眼睛和白牙。此时,他像在童年时代那样,想喊叫,想呼唤妈妈,想闭上眼睛逃跑。其实他的私人警卫团就隐藏在这座森林的树木之间,有数千名训练有素、智勇双全、反应灵敏的大力士。他们全部的目标就是为了不让任何外人的呼吸吹动他头上的一根头发,不让任何外人的气息碰他一下。元首决定单独到森林里散散步,马上就有许多电话按地段和区域报告着他的一举一动,隐约听得见电话铃声。
他能够扭转一切。
他孤独地漫步在林间小径,却无法摆脱尘世的纷扰。他费尽心机,却无法超过总参谋部那些刻板的军官以及党的领导层里墨守成规的官僚们,找不出一个高超而体面的下台之阶。他又感到自己与常人无异,并由此生出一种难以忍耐的烦闷。
第六集团军遇到的麻烦使他心神不宁,妨碍他保持冷静。业已发生的这件事,主要不幸不在于丢失斯大林格勒,不在于集团军被围,也不在于斯大林胜过了他。
他扭转身子向野战大本营深绿色的建筑物走去,由于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奔跑。
他想呼吸点新鲜空气,独自待一会儿。潮湿的空气特别令人惬意,讨人喜欢的寒冷的秋雨漱漱地下着。这些沉默的树木多么可爱,踏在柔软的落叶上多么舒服。
他并不羡慕拿破仑。他讨厌那些孤独、虚弱、贫困中不失雄风的人,讨厌那些在黑暗的地下室、阁楼里保持着自信的人。
卫士们看见元首行色匆忙,以为司令部有急事等待他去处理,他们哪里能想到,森林中的暮色来临时,德国元首记起了童话中的那只狼呢。
在东普鲁士和立陶宛边境上,格尔利茨森林中依然是一片秋色,不时飘洒着稀疏的雨点。一个中等身材、身着灰色斗篷的人在巨树之间的林间小径上散步。哨兵们望着希特勒,屏息静气地呆立在那里,纹丝不动,雨滴慢慢地从他们脸上流下来。
成为新德意志的缔造者,发动战争,点燃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焚尸炉,创建盖世太保,都不是一般人所能胜任的。新德意志的领袖和缔造者应该脱离人类。他的感情、思想和日常活动只能存在于人类之上和人类之外。
那些寻常的想法、可爱的嗜好,是他所固有的。但是当他堪称伟大、拥有无限权力的时候,这一切会令人鼓舞,令人感动。他代表着德意志民族的激情。然而,新德意志及其武装力量的实力稍有动摇,他的英明就黯然失色,他将失去自己的天赋。
树后透出司令部建筑物窗户里的灯光。联想到集中营焚尸炉的火光,他第一次感觉到凡人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