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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与命运 作者:瓦·格罗斯曼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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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坦克手低声唱着;另一个半闭着嘴,充满恐惧和不祥的预感;第三个想着老家;第四个嚼着夹香肠的面包,想着香肠;第五个张着嘴,尽力识别树上的小鸟,看是不是鸡冠鸟;第六个忧心忡忡,他昨天的粗话别把战友得罪了;第七个满怀阴险和极不冷静的愤恨,想用拳头揍那个走在前头的仇人T-34车长的嘴;第八个把一首与秋林告别的诗搁在心头;第九个想着姑娘的那对乳房;第十个可怜那只小狗,他知道小狗被留在了空无一人的掩蔽部中间,刚才它还往坦克的装甲上扑,安慰坦克手,可怜又急促地摇着尾巴;第十一个想着到森林里去一个人住在小木屋里,吃浆果,喝泉水,光脚走路,这该有多好;第十二个盘算着,是不是该称病赖在什么地方的一个医院里;第十三个重复着儿时听到的童话;第十四个回忆着同姑娘的交谈,不为久别而痛苦,反而感到高兴;第十五个想着未来,战后最好能当上个食堂主任。

一想到那些未来的友邻部队,他心里就感到焦急不安,这些步兵团和炮兵团今天才退出预备队,往铁路线开进。而想起一个人他又感到无比激动,诺维科夫将按照“稍息”的口令站在他面前说:“上将同志,请允许报告……”

灰蒙蒙的青烟袅缭在路旁的灌木丛后面。

人们已经向军长报告旅队开始行动,重型坦克装上平车,刺猬和小花鼠送进了郊外的林子。

“哦,小伙子们。”诺维科夫思忖着。

从童年起他便喜爱动物,眼下他床底下就养着一只刺猬,晚上小东西不时像主人似的用脚后掌轻轻敲打着在屋子里面满处跑。小花鼠在修理工们做的那只带坦克图案的笼子里偷吃核桃。小花鼠很快就对诺维科夫熟悉了,有时坐到他膝盖上,用孩子气的、又信任又寻根问底的目光东张西望。大家对小动物都十分关心,满怀善良,无论是副官韦尔什科夫、炊事员奥尔列涅夫,还是“威力斯”牌吉普车司机哈里托诺夫。

军人们望着开赴前线的预备队说:“要办喜事哪!”

出发的那天到了,坦克团长和他的参谋长之间复杂的争执依然无法理清楚。

人们的团结及其意义,只是由一个主要目的决定的,那就是人们应该获得做人的权利,他应该成为一个独特的,按自己的方式感觉、思维和在世上生活的人。

“她将是我的,必将是我的。”

诺维科夫驶离公路,望着从他身边疾驰而过的坦克。

出发的那天到了,他还在忙着张罗燃料和路上的食品,安排装运上车的次序。

不是这条线线,便是另一线线;不是在中央,便是在翼侧;不是在最初时刻,便是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获得胜利,他们将用全部力量打败敌人,摧毁敌人。战斗中的胜利正是来自于他们,他们将在尘土飞扬中,在硝烟弥漫中夺取胜利。当他们善于彼此协调、展开、猛打猛冲,当他们善于比敌人早一秒钟进行打击,善于比敌人打得更精确一厘米,善于打得更自如、更坚决,他们便将获胜。

诺维科夫站在台阶上,朝四周打量,一团乱麻和满心忧虑离他而去。

傍晚前,他乘坐“威力斯”驶上通往车站的公路。

戴着皮盔的脑袋里有着许多不同的想法,有些想法对所有人是共同的,那就是战争的灾难和对自己土地的爱恋。但也有使人们身上的共同点显得美好的令人惊讶的不同点。

但关键在于,所有这些人的精神财富能否凝在一起,能否拧成一股力量。

“夫人真可怜我们,我给她描述了我们在什么样的条件下生活。”

诺维科夫感到,他们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将在战斗中打败敌人,以机智胜过他们、赢过他们。这种巨大的智慧、勤劳、勇敢、节俭、劳动技能和愤恨,这种人民的孩子们(大学生、十年制中学生、旋工、拖拉机手、教师、电工、汽车司机,凶狠的、善良的、专横的、爱笑的、爱唱的、拉手风琴的、谨慎的、慢性子的、大胆的)的精神财富将连在一起,融为一体。他们必将团结一致,他们必将取得胜利,因为他们已经强大无比。

炊事员问:

“我不反对。”涅乌多布诺夫说。

诺维科夫觉得奇怪,格特马诺夫读家信时说:

在这寂静的黄昏时分,空气具有惊人的透明度,连最不易发觉的小目标都清晰可见。烟囱里冒出的烟不是盘卷弥漫,而是袅袅青烟笔直升起。劈柴在野战炊车里噼啪作响。街道中央站着个长着浓黑眉毛的坦克手,一个姑娘搂住这位青年,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哭泣着。人们从司令部的住所里搬出箱子、手提箱和罩着套子的打字机。通信兵拔出架旅司令部的杆子,收回油污的电线。停在棚子后面的一辆坦克咝咝地喷着气,不时发出啪啪的响声,冒出烟来,准备上路。司机往“福特”牌新卡车里灌油,从顶盖上拉下绗过的覆布。而周围的世界都凝固了。

当个家真不容易,要为每桩小事负责,检查每个细节。坦克已经装上平车,但制动器没忘了安吧,一档是否挂上了,炮塔是否向前固定好,舱口盖是否关严?固定坦克、防止车厢晃动的木垫块是否预先准备好?

多少戏剧性、多少奇怪和可笑的故事曾在这里发生!什么非常事故人们不向他报告……有次吃早饭时参谋大队的汤里发现了蛤蟆。受过十年制教育的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少尉,擦冲锋枪时走火打伤了战友的肚子,后来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少尉竟开枪自杀了。摩托化步兵团的一名红军战士拒绝宣誓,说:“我只在教堂起誓!”

所有这一切在诺维科夫看来都是不起眼的小事。战前他往干部楼里带进一条小狗,小狗咬坏了邻居上校妻子的一只鞋,半个小时撒了三泡尿,把公用厨房搞得一团糟,使诺维科夫只得立刻同它分了手。

但是诺维科夫想上室外,一个人待一会儿。

考虑一双靴子、一条被扔掉的小狗、一间偏僻小村的小木屋,憎恨一个夺走女友的同事……那些想法是多么渺小。但是问题的实质就在这里。

谜底就在他们身上,就在驾驶着带大炮机枪的坦克的小伙子们身上,他们是战争的主力。

出发的一天到了,已经无法见哥哥和侄女一面。来到乌拉尔,心想哥哥就在附近,却抽不出时间去看望他们。

在政委看来十分艰苦的生活,却以它的奢华令诺维科夫深感不安。

人是为星期六而活着吗?这个老是争论不休的问题其答案何在呢?

为了获得这个权利,或是为了捍卫它,或是为了扩大它,人们团结在了一起。而这时就产生了一种可怕但强大的偏见,认为在这样一种打着种族、上帝、党和国家旗号的团结中就包含有生活的意义,而不是手段。不,不,不!在人身上,在人那微不足道的特殊性中,在人对这种特殊性的权利中,包含有为生存而斗争的唯一的、真正的、永恒的意义。

首先他自己挑选了住房。有一次他来到旅里说,他不喜欢房东的沙发,当他返回时,代替沙发的是一把带木靠背的安乐椅,他的副官韦尔什科夫惶恐不安,也不知道这把安乐椅军长是否中意。

胆怯的、忧郁的,令人发笑的和冷若冰霜的,若有所思的和爱追逐女人的,不得罪人的利己主义者,流浪者,吝啬鬼,冷眼旁观者,古道热肠者……正是他们如今为共同的正义事业开赴战场,去投入战斗。这一真理是那么简单,毋庸置疑。但是把这一最简单的真理遗忘的,恰恰是那些似乎应该从这一真理出发的人。

“喂,最后摆一副朴烈费兰斯牌吧。”格特马诺夫说。

啊,天哪,天哪……有多少腰系宽皮带、身穿黑色连衫服的小伙子呀。领导挑选出这些宽肩膀、个子不高的小伙子,为的是钻进坦克舱容易些,在坦克里好活动些。在他们的履历表上,关于父母、出身年代、中学毕业和拖拉机手培训班有多少相同的回答。扁扁的T-34绿色坦克,带着同样打开的舱盖,带着同样系在绿色装甲上的防水布,连成了一片。

冻透的土地在坦克的重压下咯咯直响。傍晚的太阳照在远处云杉林的树梢上,卡尔波夫中校的坦克旅就从那里驶离。马卡罗夫的几个团行进在年轻的白桦林中。坦克手们用树枝装饰装甲,仿佛云杉枝梢和桦树叶同坦克的装甲、马达的轰鸣声,还有履带清脆的咯咯声,长在了一起。

他们望着他。也许,他在检查部队的状态是否良好;他在听着马达声,通过声响来判断机械师兼驾驶员们是否有经验;他在留意他们是否保持坦克和分队规定的距离,是否互相追逐开英雄车。

诺维科夫望着他们,可内心却充满对一个女子那毫不动摇的幸福情感:

他也像他们那样看着,头脑里也像他们那样有着各种想法,他又想起格特马诺夫自作主张打开的那瓶白兰地,想到涅乌多布诺夫是个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人,想到再也不能在乌拉尔打猎了,而最后一次狩猎并不顺利,又是冲锋枪嗒嗒嗒,又是那么多的伏特加,又是那么多愚蠢的笑话……想到他将见到爱了多年的女人……六年前当他得知她结婚了,他写了一个简单的报告:“我要休长假,附上10322号左轮手枪一支。”他那时在尼科利斯克-乌苏里斯基服役,但他倒没有扣动扳机……

“红甜菜汤怎么样,上校同志?”

坦克从林子里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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