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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与命运 作者:瓦·格罗斯曼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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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大声叫喊:

最吸引人的是一排肉摊,但也最令人感到绝望和可怕。达维德见到小贩把宰杀的小牛犊尸体从大车上搬下来,小牛犊半张着苍白的嘴,满是血污的脖颈上带着卷曲的白色短毛。

“我上哪儿去找这个研究所,它在哪儿?要知道这完全是不可思议的,忘了这头不幸的小猫吧。”妈妈说,望着他那央求的目光,“你以后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啊?不能这么脆弱。”

母亲送他上乌克兰的姥姥家,一路上他几乎什么也不吃,他好像羞于吃煮熟的鸡蛋或是从油渍斑斑的纸上取肉饼。

达维德问总会计师:

“海姆,”列韦卡说,“这就是我们的莫斯科客人——拉娅的儿子。”并且立刻补上一句:“来,向爱德华姨夫问好。”

一种像从外祖母的头发和衣服里散发出来的好闻的、令人心静神宁的气味,从带坐垫的、放着胶合板的椅子里,从大衣柜里飘散开来。周围是一片温暖、虚假、宁静的夜。

当他大一些时,被《丛林之书》中的红狗吓怕了。夜间,屋子里好像满是红色的猛兽,达维德光着脚吃力地爬过抽出来的五斗柜的抽屉,爬到母亲的床上。

每当达维德发起高烧时,便出现相同的梦魇:他躺在海边的沙滩上,小指头大小的浪花刺得他身上痒痒的。突然地平线上升起一座蓝色的浪峰,它静悄悄地不断扩大,极力向达维德靠近。达维德躺在温暖的沙子上,墨蓝色的浪峰朝他扑来。这比狼和红狗更可怕。

他听到了许多新词:格列奇克(瓦罐)、季克特(三合板)、卡柳扎(水洼)、黑亚热卡(酸奶)、里亚斯克(长袍)、普扎洛(鞭杆)、利亚达切(顶盖)、科舍尼亚(小猫)。他在这些词里发现了他熟悉的俄罗斯语言的痕迹。他听到了犹太语,并且在妈妈和外婆当着他的面说起犹太语时,感到大吃一惊。他从没有听到母亲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说过话。

白天妈妈去上班。他爬上杂物间的梯子,往螃蟹罐头盒里倒进一杯牛奶,这件事只有那只有着长长的细尾巴、苍白的鼻子、泪痕满面的瘦叫花子猫知道。有一天女邻居说,清晨来了一帮人,带着箱子,天哪,终于把那个难看的叫花子猫带走,送进了研究所。

被吵醒的母亲走到他跟前,恰似一朵黑夜中的云彩。他怡然自得地打了个哈欠,感到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在保护着他免受夜晚森林黑暗的侵袭。

星期天,达维德同姥姥一起上市场。路上走着包黑头巾的老太太和睡眼惺忪、愁眉苦脸的女列车员,走着挎着蓝色、红色手提包的区委领导们傲气十足的老婆和穿着高筒靴的农村妇女。

“哦,这倒是个问题。”爱德华·伊萨科维奇说,“难道你不知道在英国所有人都管海姆叫爱德华?”

外婆买了只杂色壮母鸡,用白布条捆上它的腿倒提着。达维德走在边上,想用手掌帮母鸡抬起它那无力的脑袋,他心里感到十分吃惊,外婆身上哪来的这样不人道的残忍。

姥姥不在时达维德并不感到寂寞。

晚上,小男孩仿佛觉得屋子里透着一股从被杀死的母牛和它们那被屠宰的小牛犊身上散发出来的潮味。

“你要把我憋死啊,小傻瓜。这里的草莓多便宜啊,过两个月我来接你。”

12月12日达维德生日这一天,妈妈给他买了本童话书。林中空地上有头灰色小山羊,边上,森林的黑暗显得特别令人惊恐不安。在那黑黝黝的树干、蛤蟆菌和毒菌中间可以看到狼的血盆大口和泛着绿光的眼睛。

白天街道上空荡荡的,每当制革厂技校的男女学生们从街上走过时,它才显得活跃起来。他们穿过街道互相喊着:“别拉,你考及格了吗?雅什卡,快走,去复习马克思主义!”

“爱德华姨夫,为什么列韦卡姨妈叫您海姆?”

达维德记起他听妈妈说过的让他困惑的话,说是外祖父那边的亲戚都是知识分子,而外祖母那边的亲戚都是小市民和小商贩。也许,姥姥因此不可怜这只母鸡。

从打开着的窗户那边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注意,注意,基辅广播电台开始播音……”

母亲在姥姥家陪达维德住了五天,打算回去上班。他同她告别时没有掉泪,只是那么紧紧地用手搂住她的脖子。妈妈说:

“我答应你去姥姥家,只是别让我上夏令营!”

只有达维德一人知道这场无可幸免的残杀。他用拳头猛击桌子,用手掌遮住林中空地挡着狼,但他明白,他无法使小山羊免受伤害。

母亲想把他送到儿童夏令营,他哭着央求她,绝望地举起两手轻轻一拍,叫道:

小猫抓挠起来,当它终于用爪子推开门时,大家看到屋子中央一个长着双忧郁眼睛的小姑娘坐在尿盆上。

屋子附近有个无主的老果园,果园里长着一些不结果的老苹果树,一头老山羊在那儿吃草,涂上记号的母鸡在里面觅食,不出声的蚂蚁在草茎上忙碌。乌鸦、麻雀这些城市居民在果园里叽叽喳喳,显得镇定自若。达维德叫不出名的田野上的小鸟也飞临此地,那怯生生的样子就像腼腆的农村姑娘。

生活在画中森林里(在那里,画中的狼偷偷走近画中的小山羊)的死神这一天离开了童话书。他头一次感到,他也死了,不是童话里说的死,而是事实上绝对无疑的死。

他那么清晰、那么深切地感觉到了死神,这种感觉只有年幼的孩子和伟大的哲学家才会有。哲学家的思维能力同孩子质朴的感觉力是相近的。

晚饭前,制革厂工人们、售货员们和城里无线电中心的电工索罗卡纷纷回家。姥姥在一家门诊部的工会基层委员会工作。

他明白,他妈妈也在某个时刻死了。死神不是从童话里那个在半昏暗中耸立着云杉的森林来到他和她身边的,而是从这片天空、从生活、从无法躲藏的故土里走来的。

外婆带达维德到自己的外甥女——胖胖的列韦卡·布赫曼家里做客。令达维德吃惊的是,屋子里有那么多的手工编织的白色窗帘。穿着军便服、足蹬靴子的会计戈斯班卡·爱德华·伊萨科维奇·布赫曼走进房间。

“妈妈,妈妈,妈妈!”

已经去世的外祖父曾是个崩得分子,一个著名人物,在巴黎居住过。姥姥为此很受人尊敬,但也经常因此失去工作。

一些乞讨的犹太女人用可怕的粗嗓门大声喊叫着,看来人们施舍她们并不是出于怜悯,而是由于害怕。鹅卵石路面上驶过集体农庄的吨半卡车,上面装着一袋袋土豆、麸子和柳条编的鸡笼,母鸡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得咯咯直叫,有如患病的犹太老太太。

萝扎外婆家附近有个从城里开往制革厂的公共汽车站。乌克兰语把汽车站叫作停车处。

他们走进一个小院子,一个戴顶小圆便帽的老头朝他们走来,外婆用犹太语同他说起话来。老头把母鸡提在手里,开始嘟哝,母鸡信赖地发出咕咕声。然后老头做了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但显然很可怕的动作,把母鸡抛过肩头。母鸡叫着跑了起来,扑打着翅膀。小男孩发现它没有了脑袋,用没有头的身子跑着。是老头杀死了它!跑了几步,母鸡的身子倒了下来,用有力的爪子抓着地面,不再是有生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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