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您不想想,他的所有朋友,所有他朋友的朋友变成灰都已经十年了,他四周的人都无影无踪,只剩下他一个,而且还越发得志,当了科学博士。”
斯特拉姆看出卡里莫夫的同情,但也发现他那激动不安的心情,因为中尉的一番话使他越发急切地想见到妻子和女儿。可斯特拉姆知道,胜利后他已经见不到自己的母亲。
“我从集体农庄来,在那里讲课。”并补充,“请放心,在集体农庄他们给我吃得不错,我们的人民是很好客的。”
“是的,是的,”卡里莫夫说,“不过善于独立思考的人不能强迫自己不思考。”
中尉是1941年秋在刻赤城郊被俘的。德国人打发他去收割被雪掩埋的未收割过的庄稼,用来喂马。中尉瞅准时机,隐没在秋天的暮色中,逃跑了。俄罗斯族和鞑靼族居民掩藏了他。
“干吗只有我很关心?”斯特拉姆想,“难道其他人对此就不关心吗?”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在我们的时代发生过残杀新生儿的暴行,仿佛文明的一切努力在他们面前都是徒劳的。呶,歌德和巴赫都教会了他们些什么?竟然残杀新生儿!”
“当然。”卡里莫夫说。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朝屋里张望了一下,说:
卡里莫夫搁下报纸,斯特拉姆想,显然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不想同客人说话。
“妈妈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真担心。”
他瞧一眼同行人的脸庞,说:
“您很快将回莫斯科,我不得不同您分手。可我很珍惜我们的几次见面。”
他把脸挨近斯特拉姆,他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变得更为忧郁,他说:
卡里莫夫沉思片刻,说:
“我的天哪!”斯特拉姆说。
“怎么回事,”他问,“我们的聚会吹了?您再也不见踪影,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也在生我的气。”
“我能同您一起在街上走走,心情愉悦,虽说天气有点糟糕。”
“我根本不信,胡扯!”斯特拉姆说。
“是啊,真可怕。”卡里莫夫喃喃地说。
他们来到街上,卡里莫夫说:
“您知道,”斯特拉姆突然说,“我们苏联科学家是很幸福的。一个正直的德国物理学家或化学家,知道他的发现对希特勒有益时,该有何感想?您想想一个被亲人们当作疯狗似的杀害的犹太籍物理学家,他完成了自己的发明,而这一发明,却违背他的意愿,增强了法西斯的军事实力,他会感到幸福吗?他全看在眼里,他心里全明白,但对自己的发明又不能不感到高兴,这种强颜欢笑是多么可怕!”
“停止我们的聚会倒也是件好事。”
斯特拉姆走到家门口,没发现有人在喊他。
“哦,此外他还听说一些有关波兰集中营的事情。德国人把犹太人运到那里,把他们打死,肢解他们的尸体,就像在屠宰场似的。不过,这看来是杜撰的。我特意问过他有关犹太人的情况,我知道,您对此很关心。”
只是在仔细端详卡里莫夫那长着个宽鼻子、精神委顿的脸庞之后,斯特拉姆才发现他身上那勉强能感觉出的同普通俄罗斯人和斯拉夫人的不同之处。当他突然转脸,眨眼间所有这些细微差别聚在一起,他的脸便变成了一张蒙古人的脸。
同样,有时候斯特拉姆在街上看到一些人的浅色头发、浅色眼睛和向上翘起的鼻子,一眼就猜到他们是犹太人。区别这些人犹太血统的是某种仅能感觉得出的东西——有时是笑容,有时是奇怪地蹙起前额和眯缝眼睛的方式,有时是耸起的肩膀。
“没关系,没关系,”斯特拉姆回答说,“我只把你送到拐角。”
斯特拉姆在屋子里踱着说:
“新生儿?”斯特拉姆问。
马季亚罗夫说:
“他见到德国人把一家犹太人——一个老妇人和两个姑娘驱赶着枪毙了。”
马季亚罗夫喘息着说:
回到家,斯特拉姆看到挂衣架上那件熟悉的大衣,知道卡里莫夫在等着他。
“我上大学时,曾经爬过克里木山地。”斯特拉姆说,并且记起母亲把这趟外出所需的钱寄给了他,“您的那个中尉见到过犹太人吗?”
“我觉得,这同有关集中营里肢解尸体的说法一样,也是虚构的。”
“是啊,这当然很遗憾。”斯特拉姆说,“不过那时我与您一时激动,说过不少蠢话。”
“一个好小伙子,”卡里莫夫说,“说什么都直言不讳。”
“那有什么?”斯特拉姆问,“我也是博士,您也是科学博士。”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刚关上门,他又问:
斯特拉姆想,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并没问过卡里莫夫是否想喝点茶。
马季亚罗夫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他的大衣领子向上翻着。
“我现在满怀希望见到妻子和女儿,”卡里莫夫说,“原来,德国人和我们一样有各种票证。”
“哦,我忘了,他还告诉我,好像德国人下令把吃奶的犹太婴儿送到卫戍司令部,将一种无色的液体抹在他们嘴上,他们立时就死了。”
“问题就在这里。请您想一想这奇怪的命运。我想,老爷子,您又不是小孩子。”
“用鞑靼语?”斯特拉姆问。
斯特拉姆问:
“得告诉您,我觉得卡里莫夫老家伙在利用这些聚会。明白吗?可是,您好像常跟他碰面。”
“可谁会在意一时激动所说过的话!”
卡里莫夫说:
“您来送我,真叫我过意不去。天气不好,您刚到家,又重新上街。”
“关于犹太人中尉都说了些什么?”
“是啊,是啊,她这是上哪儿了呢?”斯特拉姆生气地说。
卡里莫夫打算回家。斯特拉姆不舍得同他分别,决定送他一程。
卡里莫夫开始说起自己结识一个中尉的情况,他是受伤后回到农村父母家里的。很明显,卡里莫夫是为了说这件事才上斯特拉姆家的。
“怎么?”
斯特拉姆心想,要是他遇见这个受伤的犹太人中尉,是不会同他说犹太话的,因为他懂得的犹太话,最多也就十来个犹太语单词,再说这种蹩脚话都是用来同交谈者瞎开玩笑的。
“对对对,请您相信,我也很难过。”斯特拉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