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令人吃惊……
他不想同妻子谈自己的工作。以往,在发业务信件之前,他都把它念给柳德米拉听。当他突然在街上遇见一个熟人时,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柳德米拉又该吃惊了。同所长发生争论并说了些刺耳的话后,他就想:“得告诉柳德米拉,我怎么训了他。”他无法想象,看戏看电影的时候,怎么能不知道柳德米拉就坐在自己身边,可以低声对她说:“天哪,多么无聊。”所有使他内心惊慌不安的事情他都对她说。还在上大学时,他就曾对她说,“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索科洛夫甚至作了演讲,把萨沃斯季亚诺夫称为年轻的犬儒主义者,在索科洛夫看来,仿佛科学与宗教同源,仿佛科学工作中表现出人对神的渴望。
现在是他询问似的望着斯特拉姆,虽说斯特拉姆一言不发,他还是说道:
那么,为什么现在他沉默了?也许,那时激发他把自己的生活告诉她的愿望,是因为他相信,她对他生活的关注胜过对她自己生活的关注,他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可现在这种自信心已经不复存在。她不再爱他?也许,是他不再爱她?
“当然,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斯特拉姆说,但心里依然感到愤然,他断定,索科洛夫就是这样想的。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您难道不高兴我们所谈的事情,即便不是您创了纪录?”
“今天您的脸色很特别,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有什么喜事?”
幸好荒谬没有向他们的固执让步!
真不明白!他自己也并不真诚!为什么他要说假话?为什么他一边同索科洛夫争论,可暗地里却同意他的看法?那是因为他也害怕起这些聚会来,他现在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当时,他的头脑里还有树叶的沙沙声、月亮的光芒、加牛奶的小米粥、炉火的呼呼声、乐曲的片断、狗的吠声、古罗马的元老院、苏联情报局的通报、对奴隶制的憎恨和对南瓜子的喜爱。
但索科洛夫却说:
不过他毕竟还是把自己的工作告诉了妻子,尽管他并不想同她谈。
于是,他们久久沉默着。后来索科洛夫走到斯特拉姆跟前,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斯特拉姆觉得,此刻他就要哭出声来。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他说,“大伙还是像往常那样星期六在您那里聚会吗?”
“一个售票员。”他想。
“您简直就成了她的保健医生了。”斯特拉姆说,“幸好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能容忍。他是个孩子,离了您一小时也过不下去,可您还常来看望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
“唉,您知道,问题就在这里。”
旧理论不再是基础和根据,不再是包罗万象的整体。它原来并非错误的理论,不是荒诞的谬误,但它只是作为局部答案被纳入新理论。太后在新女皇面前低下了头,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这算什么?自寻烦恼,好像国家因为每句出格的话都要垮台似的。真遗憾,您同马季亚罗夫发生了争吵,我喜欢他,非常喜欢!”
“您的研究将预示一个引人注目的成果。”“将预示”是多么不高明的词儿。不用索科洛夫说斯特拉姆也知道,它“将预示”什么。为什么将预示成果?它本身就是成果,还用得着预示?“您采用了一种奇特的解答方法。”可问题不在奇特上……是面包,面包,黑面包。
“我不是说大话,这是对核能本质的新观点,新原理。是的,是的,这是一把打开许多上锁大门的钥匙……你知道吗,小时候,不,不仅是,但你知道,这样的感觉恰似幽暗平静的水面上突然浮起一朵睡莲。哦,天哪。”
“他今天没有诚意,”斯特拉姆想,“他像孩子似的单纯,缺乏诚意一眼就能看穿。”
“就是说丧气话。”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会理解他的,他不仅聪明,而且有颗善良纯洁的心。
斯特拉姆明白,他在这场争论中生萨沃斯季亚诺夫的气,不单是因为他说得不对。其实,他自己有时也会感到一种运动的喜悦、激情和嫉妒。
眼下,相当复杂的数学计算已近尾声,他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的推论过程,但他的自信心并没有比那天在僻静街道上突然出现的推测向他袭来时强烈多少。
“明天我早点上你们那儿去。”她说。
他啰啰唆唆讲了一通实验室的事情和课题计划的完成情况。虽说是斯特拉姆自己把话题引到研究所目前工作上来的,但他还是因索科洛夫那么轻易离开主题而感到不快。
此刻,索科洛夫心想,斯特拉姆找到的答案十分简单,这不言而喻,早已存在于他索科洛夫的头脑中,眼看不可避免地该由他来提出。
原来,理论联系实践的简单逻辑是完全不存在的。这好比地上的足迹消失,他无法分清他所走过的道路一样。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在哪儿?”斯特拉姆惊讶地问,同时对自己的惊讶感到吃惊。没在家里遇上她,使他有点怅然若失,好像他不是打算同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而是要同她谈理论物理。
为什么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现在突然要提到科学家像是运动员?为什么他要说这个?为什么他偏偏要在对斯特拉姆来说最特殊、最异乎寻常的时刻说这番话?
但索科洛夫立刻补充道:
同时,他的头脑里还充满另一些关系和定律——量子的相互作用、力场、能确定核反应活的本质的常数、光的运动、时空的广延和压缩。令人惊奇的是,在理论物理学家的头脑里,物质世界的过程只是数学荒漠中所产生的定律的反映。在斯特拉姆的头脑里,不是数学反映世界,而是世界乃微分方程的反映,世界是数学的反映。
早在年轻时他的心灵便对科学产生了真正的感情,但他对谁也没有谈起过,甚至对妻子。令他高兴的是,索科洛夫在同萨沃斯季亚诺夫的争论中,将科学阐译得那么正确,那么崇高。
这时便出现了新想法。
“妙极了,真是奇迹,多么迷人,多么有魅力!我衷心祝贺您。多么令人惊奇的力量、逻辑和美感!您的结论甚至在美学上也是尽善尽美的。”
在这场争论中,萨沃斯季亚诺夫坚信,科学家的工作如同运动员的训练:科学家们也要进行各项准备,刻苦训练,解决科学问题上的紧张程度同体育运动没有区别——同样为了破纪录。
这大概是斯特拉姆所作出的最重要的科学贡献,它影响到物理学家们的理论观念。索科洛夫根据斯特拉姆的脸部表情认识到,自己不该那么轻易地把谈话转到眼下的事情上来。
“你知道吗,”他说,“多么令人惊奇的感觉,无论我现在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只觉得我没有蹉跎岁月。你知道吗,此刻是我人生头一次不害怕死亡,哪怕立刻让我死我也瞑目了。因为它已经有了,已经诞生了!”
“是的,是的,我不怕死。”斯特拉姆想,“可现在我这个无产者,可能失去的就不只是锁链了。”
“若是我能从你们家把痛苦给赶走该有多好。”
“对不起,现在大家的心情都好些了。斯大林格勒绝处逢生。我和您一起制订了迁回莫斯科的人员名单。可您还记得一两个月之前吗?乌拉尔、泰加森林、哈萨克,脑子里想的不尽是这些吗?”
“那就更没有理由说丧气话。”索科洛夫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知道,”索科洛夫说,“回莫斯科前,您垂头丧气,想甩手不干,这样多不好。”他开始用斯特拉姆无法忍受的道学先生的口吻,“您缺乏信心和耐心。这对您妨碍极大……”
“顺便提一下,我忘了告诉您,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我收到乌拉尔来的信,他们说完成我们订货的日期得推迟。”
当斯特拉姆开始思考新理论是如何在他头脑中产生的时候,意外的发现又使他大吃一惊。
他们默然无言,然而这无声的寂静使斯特拉姆觉得好极了。他坐着,低下头,皱起眉,忧郁地摇了摇脑袋。终于他怯生生地飞速朝索科洛夫瞥了一眼,他觉得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但是毕竟新的解释是同马尔科夫的实验相关的,尽管它诞生于头脑。要知道这是对的——世上没有原子核和原子,人在大脑里也就不会有它们。是的,是的,没有佩图什科夫一家这样的优秀玻璃吹制工,没有国营莫斯科电站联合公司,没有冶金炉和纯试剂的生产,就不会有理论物理学家头脑里能预测现实的数学。
索科洛夫说:
“上您那儿干吗?”索科洛夫问,“问题并不在这里。我坦白告诉您吧,我同自己这位亲戚,同主要发言人马季亚罗夫发生了争吵。”
“请上我家来吧,我将十分高兴。”斯特拉姆说。
当战争可怖地席卷全世界的时候,这间陋屋里坐着两个人,然而,在他们和生活在另一些国度里的人们、生活在几百年前的人们之间,却有着一种神奇的联系,他们纯洁的思想都渴望实现人类梦寐以求的最美好、最崇高的理想。斯特拉姆希望索科洛夫继续保持沉默,在这种寂静中有着某种奇妙的东西……
她听着,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谢谢,亲爱的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斯特拉姆向她告别说。蓦地,他平静下来,仿佛他是来找她的,并对她说了他想说的话。
但他没有提这个问题,而是说:
“相当有意思。”他说,“您完全按新方法证实了这个带中子和重核的原子核本质。”他用手掌做了个动作,犹如雪橇从陡峭的斜坡上飞速平稳地下滑,“新仪器正是在这方面对我们非常有用。”
有时他想搞清楚他所走过的道路,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十分简单。
“您是想问,为什么?您自己也明白……这可不是儿戏。全都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快了,快了,等仪器设备一到。”索科洛夫说,“我们也已经回到了莫斯科。这都是积极因素。反正我们在喀山也无法将它安装好,反倒会指责我们耽误课题计划的完成。”
这时,实验结果的不容怀疑又变得显而易见,于是,斯特拉姆极力修补自己的理论,在理论中引入各种随意的假设,以便能使实验室里获得的新的实验数据服从理论。他所做的一切都基于承认一条根本的和主要的原则:理论来自实践,因此实验不可能同理论相悖。他把巨大的精力都花费在达到理论和新实验的结合上。对他来说,离开和放弃自己的理论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但他那修修补补的理论却依然对解释各种矛盾百出的新实验数据毫无帮助。修补过的理论与未经修补的理论同样都无补于事。
他想同索科洛夫聊的不仅是自己的论文,他想与他分享自己的感受。
于是,同世界毫无关联的数学逻辑,在合乎实际的物理学理论中得到了反映、表达和体现,而理论又突然以绝妙的精确性同印在相纸上的复杂虚线图案相吻合。
实验是促使思维运转的外部推动力,但它不决定思维的内容。
实验室进行的实验应该证实理论的推断。但这并没有发生。实验结果与理论间的矛盾,自然而然引起对实验精确性的怀疑。这一理论是在许多研究人员几十年工作的基础上得出的,同时也在新的实验工作中得到了许多解释,因此仿佛是无懈可击的。一次又一次重复进行的实验表明,带电粒子参与核相互作用时所产生的电离完全不符合理论的预断。即使对实验的不精确性、探测仪和核爆炸照相时使用的原子核照相乳胶的不完善性作了各种不惜代价的修正,还是无法解释理论和实验间如此巨大的差异。
斯特拉姆又想问:“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这可是件严肃的事情,您相信马季亚罗夫不是个告密者吗?”
他感到惘然和扫兴,于是尖刻地问索科洛夫:
他把桌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指给她看。
无法忍受的孤寂包围着他。一早起来他就寂寞苦闷,想着同索科洛夫会面。他感到这将是一次特殊的会面。可几乎索科洛夫所说的一切他都觉得不真诚和意义不大。
“唉,天哪,天哪,要知道这是面包,同魅力毫不相干。”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就在我们之间说说,我对这种喝茶消遣已经不感兴趣。”
他来到街上,一个妇女的声音在外屋的门旁轻声叫他。斯特拉姆熟悉这个声音。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被路灯照亮的面颊和额头在雨的潮气中闪烁。她,科学博士和教授的妻子,穿了件旧大衣,头上系着毛围巾,俨然是战时疏散期间贫苦者的化身。
他突然对她倾诉:
斯特拉姆故意提到目前实验室的工作。
“您这是怎么啦,真的,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斯特拉姆说。
这时,激动不已的斯特拉姆心想:
索科洛夫开始高谈阔论,可他现在所讲的一切斯特拉姆都不感兴趣,虽说他立刻理解了斯特拉姆论文的意义,而且用最高级的词汇评价了它。但斯特拉姆觉得所有评价都刻板无奇,平淡无味,都不能令他高兴。
他想见到索科洛夫,想给切佩任写信,他想象,曼德尔施塔姆、约费、朗道、塔姆、库尔恰托夫将如何对待他的新方程式,部、处、实验室的同事们将如何接受它们,它会给列宁格勒的科学工作者产生什么印象。他开始考虑,用什么名称发表他的论文。他开始想,伟大的丹麦人会对这篇论文持什么态度,费密将会说什么。也许,爱因斯坦本人将读到它,将给他写几句话。一旦有谁反对这篇论文,它还能解决什么问题?
“在俄罗斯的艰难时期,对俄罗斯人品头论足,这不正派。”索科洛夫说。
于是斯特拉姆颠三倒四,哼哼哈哈,惶惶不安,连咳嗽带比画地开始向索科洛夫倾吐自己的想法和推算方程式。
斯特拉姆对自己的成果胸有成竹。这种自信他还从未有过。但是正是现在,当他把自己毕生探求的最重要的科学答案正确表达出来之后,他对它的真实性一点也不怀疑。自从想到存在一种能按新方式解释大量物理现象的方程式系统的那一刻起,不知为什么,他再也没有怀疑和动摇过,确信这一想法是正确的。
斯特拉姆很想问:“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您相信马季亚罗夫是个正派人吗?您能替他担保吗?”
这番话坦率得令人吃惊,使斯特拉姆对自己的愚蠢后悔不迭。
难道索科洛夫不明白,他们所谈论的话题远比研究所的一般性课题重要得多?
这时,斯特拉姆尤为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独。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一切都那么奇怪。要知道,我感觉到现在我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要知道科学是面包,是精神食粮。而这却是发生在如此痛苦而又艰难的时期。多么奇怪,生活中的一切就像一团乱麻。唉,我真想……得了,没什么……”
“说丧气话?”斯特拉姆反问道。
夜间在街上突然冒出来的使斯特拉姆大吃一惊的想法,已成为新理论的基础。他花费几周时间得出的方程式,完全不能用来扩充为物理学家们所接受的经典理论,也不是对它的补充。相反,经典理论本身在斯特拉姆经过深入研究得出的新的、广义的答案中,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他的方程式包含有一种仿佛无所不包的理论。
“难道玛丽娅·伊万诺夫娜一直都得待在家里?”
“是的,是的,”斯特拉姆急忙说,“我知道。这条死胡同使我极为恼火,我对此厌烦透了。”
“得了,上帝保佑。”斯特拉姆说,“我觉得,这里令人感兴趣的是对弱势本质看法的改变。这可能会使有些人感到高兴,避免盲目的原地踏步。”
“还那样。”
“您可没有胡说八道过。”斯特拉姆说,“您大多是保持沉默。”
他也并不真诚。孤独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为强烈。
晚上,斯特拉姆上索科洛夫家去。
“哦,您可别这么说。”索科洛夫说,“这个局部就够大的了,巨大的能量,您同意吗?”
“为什么您这么以为?”
但是,倘若没有这些失败的实验,不出现混乱和荒谬,他和索科洛夫就会随意给旧理论加以修补,打上各种补丁,就会一错再错。
为何正是在进行过令他惊恐不安的、危险的、大胆的、与他的工作毫无关系的激烈议论之后,所有未解决的问题突然在短暂的瞬间找到了答案?不过,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巧合。
他发现,她在想自己的事,并没有感受到他的欣喜和激动。
“是的,看来是这样。”斯特拉姆说,“不过我觉得这只是个局部。”
她继续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对他的话似懂非懂,随后说:
“全说完了。”斯特拉姆说。他的声音发颤,他感觉到了索科洛夫激动的情绪。
工作已经完成,斯特拉姆想谈谈自己的工作。在这以前他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
从前他常以为,理论产生于实践,实践诞生理论。理论和新实验数据间的矛盾,在斯特拉姆看来,自然将产生新的、更广泛的理论。
他同索科洛夫告别,可内心却充满困惑和忧郁。
索科洛夫穿着家居服坐在桌旁看书。
于是,那个在头脑中发生这一切的人,望着一个个微分方程式,望着一张张证实他诞生的真理的相纸,呜咽着擦干泪汪汪的、溢满幸福的眼睛。
“您的眼睛里经常藏着痛苦,而今天没有。”
斯特拉姆暂时不再去研究所,实验室的工作由索科洛夫主持。斯特拉姆几乎足不出户,不是在屋子里踱步,便是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桌子后面。有时他在晚上出去散会儿步,为了不遇见熟人,只选择车站附近的僻静小巷。他在家里跟往常一样生活:在饭桌上说笑话,读报,听苏联情报局的通报,找娜佳的茬儿,向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打听工厂的情况,同妻子聊天。
斯特拉姆没有作答。索科洛夫提到的是前不久在实验室里进行的一场争论。
看来,新事物的出现不是来自实践,而是来自斯特拉姆的头脑。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新事物是自由产生的,头脑诞生理论。它的逻辑、它的因果关系并不同马尔科夫在实验室所进行的实验有什么联系。理论好像独自产生于思维的自由闪烁之中,而这种仿佛甩开实验的思维闪烁,能够解释一切丰富的新老实验数据。
索科洛夫把眼镜放进镜盒里,笑吟吟地说:
索科洛夫是第一个了解他想法的人,因此斯特拉姆对所出现的一切又有了全新的、特殊的感觉。
他挥了下手说:
搞清这一切是很困难的……
当时,他的头脑里充满了计数器和仪表的读数、在照相乳胶和相纸上记录粒子和核爆炸运动的虚线。
于是,从这混沌之中产生了理论,它漂浮着,从某个深处突然冒出,那里没有数学,没有物理学,没有物理实验室的实验,没有生活的经验,那里没有意识,有的是潜意识的可燃泥炭……
“您的眼睛同往常不一样。”并且突然说,“您工作很顺利,是吗?您看,您自己说过的。因为巨大的痛苦您已经无法工作。”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觉得,这些天丈夫变得跟她一样。他机械地做着他习惯做的一切,内心里却并不参与生活,这个生活他之所以过得很轻松,只是因为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这一相似性并没有使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同丈夫的关系密切起来,事实上这是一种假象。两种截然相反的原因决定了他们对家的内心疏远,无论是生,还是死。
索科洛夫吸了吸强盗般的大鼻子,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索科洛夫说:
前天,他对柳德米拉说过,现在他并不害怕死,哪怕立刻去死。但一想起以前自己那些评头论足的话,心里就感到害怕。可马季亚罗夫,那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想起就令人害怕。而卡里莫夫的猜疑更令人心惊肉跳。万一马季亚罗夫真是奸细呢?
顷刻,他就忘了索科洛夫两口子,他走在昏暗的街道上,黑漆漆的门框下冒出寒气,风在十字路口刮起大衣下摆。斯特拉姆耸起肩,蹙着前额,难道妈妈将永远永远不再知道自己儿子目前的事业了吗?
但他却说:
她沉默片刻,思量了一下,并不理会他那嘲笑的口吻,严肃地说:
“我很高兴,非常高兴,维坚卡。”她微笑着说。
“他们当然会高兴,”索科洛夫说,“就像运动员们见到别人而不是他们自己打破纪录那样。”
他的头脑里充满了各种数学关系,微分方程、概率定则、高等代数定律和数论。这些数学关系独自存在于什么也没有的真空之中,存在于原子核和星体世界之外,存在于电磁场和引力场之外,存在于时空之外,存在于人类历史和地球地质史之外。但它们却存在于他的头脑之中。
同时他又害怕索科洛夫会责备他,会记起斯特拉姆曾经多么畏葸不前。索科洛夫喜欢剖析别人的行为,喜欢絮絮叨叨地教训人。
她也没有把他对她说的事情告诉她母亲和女儿娜佳,看来,她忘了。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好吗?”她问,黑亮的眼睛用专注的目光盯着斯特拉姆的脸。
但真是怪事,他确信,一切完全不是这样发生的。他取得成就恰恰是在既不想实践联系理论、也不想理论联系实践的时候。
斯特拉姆询问似的望着他。
斯特拉姆,尤其是索科洛夫对萨沃斯季亚诺夫的这番议论十分生气。
他已经很久没上索科洛夫家去了。大概客人们这段时间又在索科洛夫那里聚过三次。眨眼间,他想起了马季亚罗夫的那双鼓泡眼。“胆子贼大,鬼东西。”他想。真怪,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没想起他们那些晚间聚会。不过眼下他不愿去想它。同这些晚间议论联系在一起的是担惊受怕和对不可避免的灾祸提心吊胆的等待。是的,太肆无忌惮了。尽说些丧气话,乱说一气,可斯大林格勒还坚守着,德国人给挡住了,疏散的居民开始返回莫斯科。
令斯特拉姆感到惊奇的是,他是在被痛苦搞得心灰意冷的时候,是在经常不断的忧郁压迫他大脑的时候,获得自己的最高科学成就的。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是的,正如洛伦兹并不感到异常高兴一样,因为是爱因斯坦,而不是他本人变换了他的洛伦兹方程。”
“说句笑话,当然是句笑话。这同洛伦兹没关系。我不是这样想的。但终究是我说得对,而不是您,虽说我不是这样想的。”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他边问,边想,“唉,一帮多嘴婆,难道是柳德米拉跟她嚼舌的?”
但他知道,忙碌、嫉妒、狂热、破纪录的感觉和运动的激情都不是问题的实质,而只是他同科学关系的表面现象。他生萨沃斯季亚诺夫的气不单是因为他的正确,而且是因为他的不正确。
“我的眼睛里能看到什么?”他问,在嘲笑里隐藏起自己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