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所措地望了她一眼。他没有发窘,反而放声笑起来,她也跟着他一起笑了。
沙尔戈罗茨基向叶尼娅谈起自己同省城首席贵族的一次谈话,这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您作为俄国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的代表,居然试图向农民证实您的祖先是猿猴,农民会问您:那么大公呢?皇太子呢?皇后呢?皇上本人呢?”
1926年,沙尔戈罗茨基心血来潮,居然讲授起俄国文学史来。他批判杰米扬·别德内,颂扬费特,在当时流行的有关美与生活真实的讨论会上发表演说,他宣称自己是一切国家的反对者,宣称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狭隘的学说,谈论俄罗斯精神的悲惨命运。这些言论和论争最终给他带来灾难,他又被流放到了塔什干。他住在那里,常常感到地理环境比理论演说更有说服力,这一点是他始料未及的。直到1933年底,他才得到许可移居萨马拉,投靠他的大姐叶连娜·安德列耶夫娜。他大姐于战前不久去世了。
沙尔戈罗茨基对叶尼娅说,就母系而言,他是比罗曼诺夫皇族更古老的公爵世家的亲戚。
她感到惊讶的是,克雷莫夫与沙尔戈罗茨基老头同样是俄罗斯人,但他却对美丽如画的俄罗斯风光,对奇妙的俄罗斯童话,对费特、丘特切夫的诗歌无动于衷。克雷莫夫从青年时代起所珍视的俄罗斯生活中的一切,以及那些他所崇拜的名人(他认为没有这些名人俄罗斯是不可想象的),所有这一切,沙尔戈罗茨基都感到无所谓,有时他甚至流露出敌意。
辽阔无垠的平原上,
沙尔戈罗茨基为人和善,对生活中的许多实际问题常常束手无策。人们谈起这种人总说他们像孩子一般天真,像天使一般善良。但他可以吟诵着自己心爱的诗歌,从伸手向他乞讨一片面包的挨饿的孩子或衣服褴褛的老太婆面前走过,丝毫不为所动。
她突然觉得,她之所以老是想着克雷莫夫,对他放心不下,是因为她思念着另一个人,她似乎把这个人完全忘却了。
愚蠢而又冷漠。
到处有她独特的格调,
他对叶尼娅说,除了诗歌,他喜欢三样东西:糖、阳光和睡眠。
“看来,维生素缺乏症不仅有精神上的,而且有肉体上的。”
他认为,扼杀俄国诗歌的罪魁祸首是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
奇怪的是,叶尼娅察觉到,他们谈得这么热烈,滔滔不绝,妙趣横生,不仅仅因为这次相逢,也不仅仅因为找到了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她心里明白,他们两个老人,一个老态龙钟,一个接近老年,两人一直感到她在听他们谈话,他们俩都喜欢她。不过她仍旧感到奇怪,她感到奇怪的是,她对此完全无所谓,甚至觉得可笑,同时她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而是由衷高兴。
沙尔戈罗茨基忧郁地点点头,说:
他认为列夫·托尔斯泰是个过于注重现实的人,承认他有诗情,但对他评价不高。他对屠格涅夫评价不错,认为他有才华,但不够深刻。在俄国小说史上,他最喜欢果戈理和列斯科夫。
他读得很认真,留心每个词的发音,注意使用标点符号。他高高地扬起长长的眉毛,但他那宽大的额头并没有因此而变窄。
利莫诺夫走进叶尼娅狭小的房间,说:“是啊,对于我这肥胖的身躯来说,这房子有些狭窄,也许在这里思路更宽广吧。”
“难道我至死见不到我的任何一首诗作发表?”他常常这样问道。
“我们俩仿佛把大西洲从海底打捞了出来。”
他年轻时在省地方自治局任职,曾在地主子弟、乡村教师和年轻的神父中间宣传伏尔泰思想和恰达耶夫的学说。
战争爆发后,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沙尔戈罗茨基的生活倒比战前好些,现在他总算有了工作。苏联情报局邀请他撰写有关德米特里·顿斯科伊的文章,写苏沃罗夫、乌沙科夫的生平,写俄国军官的传统以及有关十九世纪诗人丘特切夫、巴拉丁斯基生平的短文……
沙尔戈罗茨基继续“蛊惑”人心,结果被流放到塔什干。一年后他得到宽恕,便去了瑞士,在那里他遇到许多革命家。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无政府主义者,都认识这个有点古怪的公爵。他经常参加辩论会和各种晚会,同一些人过从甚密,但他不附和任何人的观点。那时他同一个犹太大学生,留着黑色大胡子的崩得分子利佩茨交上了朋友。
纵酒。隐私。大火。
有一次,叶尼娅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利莫诺夫。他拄着木头拐杖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一件冬季大衣,色彩鲜艳的方格围巾在脖颈后面摆动着。这个头戴高贵的海狸皮帽子的高大男人走在古比雪夫的人群中,显得有点古怪。
克雷莫夫不善于区分杜勃罗留波夫和拉萨尔,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恩格斯。他认为,马克思能在所有俄国天才中脱颖而出,对他来说,单单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便可压倒俄国音乐。恐怕只有涅克拉索夫对他是个例外,他认为涅克拉索夫是世界一流诗人。叶尼娅有时觉得,沙尔戈罗茨基不仅在帮助她认识克雷莫夫,而且在帮助她理解她同克雷莫夫之间的关系,理解这种关系所遭受的曲折命运。
他拿起她的一只手,抚摩一会儿她的手掌,然后开始抚摩她的肩膀,触摸她的脖颈、后脑勺。
他们谈得很投机,情绪激动,兴致勃发。他们在谈话中不时提到索洛维约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罗扎诺夫、吉皮乌斯、别雷、别尔嘉耶夫、乌斯特里亚洛夫、巴尔蒙特、米留可夫、叶夫列依诺夫、列米佐夫、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的名字。叶尼娅心想,这两人仿佛把一个沉没的书籍、绘画、哲学体系、戏剧演出的世界从海底打捞了上来……
听着沙尔戈罗茨基的讲述,叶尼娅常常回想起自己的第一任丈夫。这位费特和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热诚崇拜者与共产国际工作者克雷莫夫的志趣大不相同。
“莫非我真的爱他?”她暗暗诧异。
沙尔戈罗茨基是唯一的庄园没有受到农民毁坏的地主,贫农委员会甚至分给他一大车木柴和四十颗白菜。他坐在家里唯一生着炉子、装着玻璃窗的房间里读书、写诗。他给叶尼娅朗诵过一首题为“俄罗斯”的诗:
叶尼娅经常听他发表一些与当代人不同的文学见解。他把费特置于普希金和丘特切夫之上,他对费特非常了解。在俄国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了解费特,恐怕费特本人在临终之前也不曾记得沙尔戈罗茨基所讲的有关他的那么多轶事。
他说罢莞尔一笑。
叶尼娅喜欢同沙尔戈罗茨基交谈。他们往往是从令人不安的战报谈起,然后沙尔戈罗茨基开始谈论俄国的命运。
原来利莫诺夫在某人的笔记中和档案馆保存的某人的信件中,见到过沙尔戈罗茨基的名字。沙尔戈罗茨基没有读过利莫诺夫的书,但听说过他的名字。报纸上列举军事历史题材作家时常提到他的名字。
利莫诺夫突然说出了她的念头:
叶尼娅望着他们,心中暗想:“真是无法理解自己,我为什么为过去的生活感到痛心,为什么这么可怜克雷莫夫,为什么老是想着他呢?”
叶尼娅渐渐同一位姓沙尔戈罗茨基的邻居熟悉起来。沙尔戈罗茨基的样子很特别,仿佛一转身,他那颗雪花石膏般灰白的大脑袋就要从细细的脖颈上掉下来,咚的一声掉在地板上。叶尼娅发现,老头儿苍白的面皮浮现出柔和的淡蓝色,这淡蓝的皮肤和他那双冷淡的蔚蓝色眼睛十分协调,叶尼娅对此很感兴趣。老头儿出身显贵,她觉得应该把老头儿画成蔚蓝色的,这个念头使她感到好笑。
雄奇的庄严动人心魄。
乌鸦在不祥地聒噪。
“怎么说呢,”科莫诺夫说,“战争从大西洲上打捞出来一些人。”
接着她用一年级老师教训学生的口吻补充:“您不应该摸我,真的,不应该。”
“是的。”沙尔戈罗茨基说,“看来,共产国际的创建者们在战争爆发之后想不出任何好主意,只会反复唠叨‘神圣的俄罗斯大地’。”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不久,他回到俄国,住在自己的田庄里,偶尔在《下诺夫哥罗德报》上发表一些有关历史和文学问题的文章。
“俄国贵族是对不起俄国的,”他对叶尼娅说,“但他们却热爱俄国。在上一次战争,即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我们没有得到宽恕,每个细小的错误都不放过,我们这帮傻瓜、蠢货、好吃懒做的人,拉斯普京、米亚索耶多夫上校、椴树林荫道,无忧无虑、黑魃魃的木舍、草鞋,都有罪责……我姐姐的六个儿子牺牲在东普鲁士和加利茨亚,我大哥年老多病,也在战斗中牺牲,但他们却得不到历史的承认……应该承认他们。”
“维生素缺乏症、精神维生素缺乏症!”他气喘吁吁地说,“您明白吧,这是一种难以克制的饥渴,像公牛、母牛、鹿渴望吃到盐一样。我身上缺少的东西,我的亲人和我妻子身上缺少的东西,我就在我情人身上寻找。妻子是维生素缺乏的原因,男人渴望在自己情人身上找到那种在自己妻子身上多年甚至几十年都找不到的东西。您明白吗?”
沙尔戈罗茨基从来不邀请任何人进他的房间,但有一次叶尼娅偶然到这位公爵的住所里看了看。一摞摞书籍和旧报纸高高地堆在墙角,一些古旧的圈椅摞在一起,一直堆到天花板下面,镶在镀金框子里的肖像摆在地板上,红色天鹅绒蒙着的长沙发上放着一条露出了棉絮的皱巴巴的棉被。
无忧无虑,自在逍遥。
他从不料理家业,庄园由他的母亲来管理。
他突然以一种不自然的语调同她解释起自己的恋爱观来,同时谈到他对男女关系的一些见解。
“是的,是的,但您只是俄国大西洲的考察者,而我是俄国大西洲的居民,同它一起沉到了海底。”
正如她一度对克雷莫夫在共产国际的德国和英国同事感到反感一样,现在听到沙尔戈罗茨基以嘲讽的口吻谈论共产国际的工作人员,她便感到悲伤,甚至流露出敌意。看来,利莫诺夫关于维生素缺乏的理论也无法帮她解开疑团,再说这种事是没有理论的。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他讨好地说,“非常简单,精神维生素缺乏症!”
叶尼娅有些不好意思,笑眯眯地望着他那只长着闪闪发光指甲的洁白大手,它从她的肩膀摸到她的胸部。她说:
“等着瞧吧,等战争胜利结束了,那时国际主义者们会宣称:‘我们的母亲俄罗斯是全世界之主。’”
利莫诺夫一直把叶尼娅送到家。她请他进屋坐了一会儿,喝了点儿茶,利莫诺夫看了她一眼,说:“那好吧,谢谢,帮您报上了户口,您真该买半公升酒来酬谢我呢。”他说罢气喘吁吁地登上楼梯。
沙尔戈罗茨基认为,费特便是上帝,首先是俄罗斯的上帝。对他来说,好男儿菲尼斯特的故事、格林卡的《困惑》都是奇妙的作品。不管他怎样赞美但丁,但他总觉得但丁缺少俄国音乐和俄国诗歌般的奇妙魅力。
他们开始喝茶,谈论画家萨里扬。沙尔戈罗茨基老头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