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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与命运 作者:瓦·格罗斯曼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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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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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

“我想象得出维佳会怎样接受这个新闻。”她说,“他现在敏感极了,他觉得什么事都可能使他被捕入狱。每次都要回忆在什么地方同谁说过什么话。特别是那个招灾惹祸的喀山市,他一直放心不下。”

叶尼娅多么希望母亲在自己身旁。这时她可以把头靠在母亲肩膀上,对她说:

“没办法,”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我就这个脾气,直得像车辕。”

“你在做什么呀,睡着了?”

诺维科夫给她寄了一张通行证,并通过军用电话请空军的一位朋友帮忙,这位朋友答应用道格拉斯飞机把叶尼娅送往方面军司令部。上级首长批准她到前线探亲,可以在那里停留三个星期。

“天哪,这到底是为什么?这个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

“我现在并不考虑自己。”

“你是个不幸的人。这种事注定要落到你头上。”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

“过一会儿再说吧。”

她把头靠在柳德米拉肩上,用抱怨的口吻说:

当她想到是她自己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幸福时,她便更加痛苦难耐。

叶尼娅从浴室里走出来,穿着姐姐的长毛绒睡衣。

柳德米拉沉思了一会儿,说:

“你的逻辑简直不可理喻,从童年时代我就感到惊讶。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利己主义?”

“什么风把你突然吹到莫斯科来了?有什么不幸的事吗?”柳德米拉问道。

“你没戴表吧?我得赶快到库兹涅茨桥大街24号去一趟。”她忍不住怒气冲冲地说,“你的脾气太坏了,柳达。难怪你住着套四层的房子,而母亲宁愿在喀山流浪,无处安身。”

那些梦也很会折磨人,不是失火,就是发生战争,再就是克雷莫夫遇到了某种危险,这种危险又总是无法排除。

“唉,谁也无法理解你。”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怜悯,或者是爱情,良心,还是义务?

“据说可以监听。他们取了我的证词。”

她挥了挥手。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尊重克雷莫夫,尽管我不喜欢他,可你那位将军我一次还没见过。既然你决定做他的妻子,你就应当对他负责,可你却抱不负责任的态度。一个人身居要职,在前方打仗,可他的妻子这时却给一个被捕的人去送东西。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她给他写了一封信,毫无隐瞒地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了他。信发出之后,叶尼娅心想,这封信一旦落到军事邮检人员手里,这一切会给诺维科夫带来多大伤害呀!

当她痛苦难耐,实在无法去想诺维科夫的时候,她便开始想克雷莫夫。不久就会传她去当面对质……你好,我的苦命人。

“那我们的米佳呢?你的阿巴尔丘克呢?他甚至是百分之二百的布尔什维克呢。”

然而,问题就在于诺维科夫会理解,他理解之后,会永远不再理睬她。她真的爱他吗,还是仅仅爱他对自己的爱?

“我不会的。你同这个人分了手,又同另一个人好上了。在这个人面前说那个人的事。”

她从沙发上拿起姐姐的头巾,用它盖住电话机,然后说:

“我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做。要知道,人们踏破了卢布扬卡监狱的门槛,不是为了去寻求快乐。”

“是没登记,可是没登记又怎么样?我是作为他的妻子受审的。我告诉你吧。寄来一张传票,叫我带上身份证去一趟。我心里纳闷,就把所有人和所有的事逐个回想一遍,我想到米佳,伊达,还有你的阿巴尔丘克,凡是坐过牢的熟人我都回想过了,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克雷莫夫。通知我五点以前赶到那里。一间普普通通的办公室,墙上挂着斯大林和贝利亚的大幅肖像。一个相貌平常的年轻人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气,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看了看我,立刻问道:‘您知道尼古拉·格利高里耶维奇·克雷莫夫的反革命活动吗?’我多次感觉到,我到了那里就出不去了。你要知道,他提到诺维科夫,总之,说得下流极了,甚至向我暗示,好像我接近诺维科夫是为了从他那里收集情报,说他可能会在闲谈中泄密,我把这些情报转交给克雷莫夫。我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我对他说:‘要知道,克雷莫夫是一个极端忠实的共产党员,跟他在一起,就像在区委会里一样,一切都公事公办。’可他对我说:‘噢,是这样,这么说来,您觉得诺维科夫不像苏维埃人吧?’我对他说:‘您的职业真怪,人家在前线同法西斯作战,而您呢,年轻人,待在后方败坏这些人的名声。’我想,他听了这话会打我的嘴巴,可他慌乱起来,涨红了脸。总之,克雷莫夫被捕了。对他的指控荒唐极了,又是托洛茨基主义,又是同盖世太保有联系。”

“不,不,不需要。是生活使我感到疲倦。”

但是,如今大局已定,她已无法改变什么,相反,他们最后是否彻底分手已不取决于她,而是取决于诺维科夫,每当想到这些她的心情就特别郁闷。

“好吧,求上帝保佑,让你去蹲监狱,那时你就会知道亲近的人能够给你什么帮助了。”

叶尼娅逐个翻看着照片,激动地大声说:

她觉得自己并不爱他,然而,难道能够如此经常地想着一个你所不爱的人,并且为他的不幸命运而惶惶不安吗?每当利莫诺夫和沙尔戈罗茨基嘲讽地称克雷莫夫所喜爱的诗人和画家是平庸之辈时,为什么她非常想见到他,想抚摩他的头发,想和他亲热一会儿,为什么心里老是可怜他?

“哎呀,柳达,你怎么老记住人们的缺点,恰恰在不该说的时候说这些。”

“你知道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吗?那个侦查员问我:‘既然您丈夫对您说过,托洛茨基曾兴奋地夸奖他的文章漂亮极了,你怎么能不知道丈夫的托洛茨基主义呢?’我回到家里才想起克雷莫夫的确对我说过:‘这句话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天夜里我突然大吃一惊:我记起来了,秋天诺维科夫在古比雪夫的时候,我给他说过这件事。当时我觉得我会发疯,一种极度的恐惧笼罩着我……”

“我的胃口好极了。”叶尼娅说,“像小时候一样,情绪激动不影响食欲。”

柳德米拉家里静悄悄的,十分舒适,叶尼娅却觉得心神不宁,无法排遣……

“休息一下吧。去睡一会儿,今天哪儿也别去了,”柳德米拉说,“我把床给你铺好了。”

“不能只想到自己。”

“太可怕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她心想,托利亚如果遭到包围,也可能受到类似的怀疑。

柳德米拉想要改变话题,问:

“我不喜欢她。”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你还画画吗?”

“是的,是的,我很满意,我很幸福,我爱他,他也爱我……”说着她匆匆打量柳德米拉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莫斯科来吗?克雷莫夫被捕了,关在卢布扬卡监狱。”

“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叶尼娅哽咽道。

“只有一张。还记得吧,是在索科尔尼吉照的。”

“亲爱的妈妈,我太累了。”

“在古比雪夫没有画。在斯大林格勒画过。”

每天早晨,她害怕上班迟到,匆匆地穿衣、洗脸,可心里在继续想着他。

叶尼娅笑了笑说:“这倒令人高兴。”

“我不敢想这些。”

“那就好,谢天谢地。”柳德米拉说罢吻了吻妹妹。

叶尼娅注视姐姐一会儿,最后说:

但她知道,诺维科夫也并不那么坚强。有时他脸上流露出几乎无能为力的、胆怯的表情……

说过这些气话,叶尼娅又后悔自己说话太伤人。为了使柳德米拉感到这种偶然争吵不会影响她们之间的相互信任,叶尼娅说:

“为什么偏偏落到我头上?”叶尼娅说,“要知道,你也会遇上这种事的。”

“不,不,他会理解的。”她心想。

“你这个摇摆不定的未婚妻,告诉我,你有玛鲁夏的照片吗?”

柳德米拉拿来一只大信封,把一沓照片倒在妹妹膝盖上。

叶尼娅头脑里还回荡着车轮的敲击声、车厢里的谈话声,抽烟者喷吐的烟雾还在她眼前回旋。此刻,她坐在这间铺着地毯、摆着钢琴的房子里,望着姐姐的脸,感觉着柔软的睡衣轻触她沐浴过的身子,她怎能不感到奇怪呢?

“是啊,是啊。”叶尼娅说,“真奇怪,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会理解的,他一定会理解的,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么做。”她知道,她这样对待诺维科夫很不公平,因为他一直在等着她。

“不,你说得不对。”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用坚定的语气说,“这是完全不同的。”

柳德米拉谈到丈夫近来的情况,谈到娜佳出人意料的可笑的罗曼史,谈到熟人们不再给斯特拉姆打电话,见面时装作没认出他。

她反复安慰自己:

过了几分钟,柳德米拉用拳头敲了敲门,气呼呼地问道:

“当初他多么残酷无情啊,这个克雷莫夫!实行全盘集体化的时候,他不怜惜那些农民。记得我问他: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他回答说:让他们,让那些富农们统统去见鬼。他对维克托产生了很大影响。”

“那么你真的爱他吗?”

“喂,你洗得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搓搓背?留心点煤气,要不然它会熄灭的……”

她低声说:

“维佳把你的两幅画疏散到了后方,你可以引以为骄傲了。”

叶尼娅记得,诺维科夫那天夜里来斯大林格勒时,索菲娅·奥西波夫娜曾经管她叫巫婆。

“为什么?”叶尼娅问道,她望着姐姐,突然感到气恼,“你得承认,你说的这些东西简直无聊。”

叶尼娅问道:

后来叶尼娅进去洗澡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不时走到浴室门口,问:

“我很想信任诺维科夫。可毕竟,毕竟……这些话怎么传到安全部门去了呢?这种可怕的迷雾是从哪儿来的?”

“不,你快回答。”

她发现,在这些照片中,托利亚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但她没有问姐姐托利亚的照片放在什么地方。

叶尼娅在胸前掩上睡衣衣襟,答道: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平静地说:

“啊呀,你这个巫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

一想到必然要同他彻底分手,她就害怕、忧伤,一种无法忍受的孤独感紧紧笼罩着她。

“怎么啦,将军夫人,你怎么不谈谈正经事儿呢?你满意吗?爱他吗?”

“是的,是的,就是她。”

“好吧,夫人,”柳德米拉说,“该请你吃午饭了。”

桌子上摆好了饭菜。

“如此说来,那就避开灾祸,去寻求幸福?我不会照这种规则生活。”

“柳达,我被传讯了。”

“我不赞成你这样变来变去。分手就是分手,结合就是结合,用不着脚踏两只船,不清不楚,没完没了。”

“我记得,你好像并没有同克雷莫夫登记结婚。”

“坐了两天硬座火车。”叶尼娅说,“现在在浴盆里洗个澡,倒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幸福的和平年代,可是心里……”

她心想:“我究竟爱谁呢?”

“索菲娅·奥西波夫娜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像失踪了似的。”叶尼娅说。“莱温托恩?”

现在,她记起的只有那些美好、浪漫、动人和忧伤的往事。对她来说,他的魅力如今却在于他的软弱。他的眼睛充满稚气,微笑中带着惶恐,举动是那样的笨拙。

“不知道,也许无聊吧。”

离开克雷莫夫时,有些东西她尚未感觉到,有些东西她考虑不周,同他断交的时候,她心中感到难过,不安,对他的柔情尚未消失,乍一分手感到很不习惯,时常为他担忧,最近几周她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切,终于克制不住了。

诺维科夫身材高大,膀宽腰圆,性格坚强,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他不需要她的支持,他可以独自挺过去。她管他叫“披甲骑士”。她永远也忘不掉他那张漂亮迷人的脸,她会永远思念他,思念她亲手毁掉的自己的幸福。得了,得了,她不怜惜自己了。自己的痛苦她是不害怕的。

对自己她也不是毫不怜惜,对自己的痛苦她也并没有漠然置之。柳德米拉仿佛看出了妹妹的心思,问道:

“你怎么向你那位将军交代呢?”

叶尼娅提到斯皮里多诺夫来古比雪夫的事。他现在变得既温和又可怜。在调查委员会弄清他的案子之前,是不会任命他新职务的。薇拉带着孩子在列宁斯克,斯皮里多诺夫一谈到孙子就泪流满面。后来她对柳德米拉谈到珍妮·亨利霍夫娜被驱逐的事,谈到老头儿沙尔戈罗茨基多么讨人喜欢,利莫诺夫怎样帮助她登记户口。

“知道。”

“维克托也这样谈论问题。说穿了纯粹是利己主义。”

姐妹俩亲切交谈着,她们今天谈到的悲伤、喜悦、可笑而又动人的事件里,有那些已离开人世却使她们终生难忘的亲人和朋友们。无论她们谈到斯特拉姆什么情况,安娜·谢苗诺夫娜的影子都会出现在他身后,一谈到谢廖扎,紧跟着就会想起他那进了劳改营的父母,那个宽肩膀厚嘴唇的腼腆小伙子的脚步声曾日夜在柳德米拉身边回响。然而,姐妹俩没有提到他们。

叶尼娅用责备的口吻说:

现在她已不记得他的信仰狂热,不记得他对被镇压的人的命运漠不关心,以及他谈到全盘集体化时期的富农时那种凶狠的口气。

“你不是也同托利亚的父亲分了手吗?大概你对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说过不少事吧。”

她看见他的肩章已被撕掉,头发花白,看见他夜间躺在小铁床上,看见他放风时在监狱院子里散步的背影……也许他会认为,她本能地预感到他的命运,因而同他分了手。他躺在监狱的小铁床上,想着她……将军夫人……

“你能帮他什么忙呢?你改变不了对他的判决。”

叶尼娅微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太累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么做!”叶尼娅说。

“好了,好了,不要为你那直爽的美德感到骄傲了。”叶尼娅说。

热水在浴盆里静静地流淌着,形成一股微弱的细流,稍稍把水管开大一些,水就变凉了。浴盆里的水渐渐灌满了,但两姐妹觉得,从相逢那一刻起,她们还不曾说两句话。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这张我记得,是在别墅里照的……瞧娜佳那副可笑的模样……这是爸爸从流放地回来后照的……瞧,米佳还是个中学生,谢廖扎长得太像他了,特别是脸的上半部……这是妈妈抱着玛鲁夏,那时我还没出世呢……”

“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你的将军可能对某人讲过你们这次谈话,那人记了下来。”

无论是在上班、坐电车,还是在排队买东西,她都一直想着他。她几乎每天夜里梦见他,有时哼哼几声,有时叫出声来,睡得很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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