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亚科夫对格列科夫说了自己的打算,格列科夫乐了。
波利亚科夫滑了一跤,但在他身旁爬行的德国人没帮他一把。老头往下滚,骂骂咧咧,诅咒着这个万恶的世界,并重新顽强地往上爬。克利莫夫和德国人爬上地面,两人都观望: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看自己的上司是否发现他们从一个坑里爬了出来,是否发现他们没有互相搏杀。他们没有回过头去,没有说声“艾迪乌”,各自踏着还在冒着浓烟的土地绕过土丘和深谷,朝自己的战壕走去。
地道开始宽了些,他们坐下来稍事休息。克利莫夫乐呵呵地说:
这时大炮和机枪开始射击,轰隆轰隆,噼噼啪啪。德军发动大规模进攻。这是斯大林格勒最为艰难的一天。
仿佛是大地自己在喷射那电闪雷鸣、浓烟黑尘。
“去吧,去吧,老大爷,你自己在后方稍事休息,再回来报告他们在那边的情况。”
黎明前一个半小时里,容克机的发动机一直在工厂各车间上空轰鸣,轰炸开始后轰鸣声就没有减弱和停息过。如果在这密集的轰鸣声中出现过短暂的间隙,那它也立刻为炸弹那竭尽自己沉重的钢铁巨力急匆匆往地面飞去的呼啸声所充填。连续不断、密密匝匝的隆隆声仿佛要穿透每个人的头骨,砸断每个人的脊梁。
但此刻他却慌了神,令他感到吃惊的是,他竟然在失聪失明的情况下,感到身边的德国人,感到他把德国人的手错当波利亚科夫的手握在了手心里,竟然还因此而感到宽慰。他们相互盯着。他们都受到了同样一种力量的压迫,他们在同这一力量的抗争中都显得软弱无力,这一力量显然并不保护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而是对一方和另一方施加相同的威胁。
“突然战争结束了呢?”波利亚科夫心想,并且以惊人的想象力想象自己的家:一盘红甜菜汤搁在桌上,妻子正在收拾他逮来的鱼。他甚至觉得浑身热乎乎的。
克利莫夫摸索到老民兵一只粗糙的干惯了活的手,把它紧紧握住,而对方也回以友善的紧握,这使处在尚未被炸弹填平的墓穴里的克利莫夫刹那间感到莫大的安慰。当近处的爆炸刚把石头土块顺坑边掉进来时,他们感到十分厌恶。可现在,在这个他们不得不爬进来的坑里,已经见不到光明,德国人从空中撒下泥土,要把它彻底填平。
别列兹金团和“6-1”号楼经受了最为强烈的打击。
“可他俩不在团里。”克利莫夫说,“我听说,团长把他俩调到扎沃尔日耶去了。也许他们已经在阿赫图巴登记了呢。”
他们仿佛商量好了似的都从坑里往上爬,各自把背部和头顶暴露在易受攻击的位置,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但是,他们还是在坑里稍稍抬起了头。他们头顶上是朦胧的暮霭和随风刮来的烟尘……大地开始沉寂,密匝的声响分裂为稀落的爆炸声。极度的困乏充斥着人们的心灵,仿佛所有生命的活力都被榨干,剩下的只有难以消除的忧悒。
波利亚科夫觉得,汹涌的伏尔加河沿岸刮起了一股凶猛异常的阿斯特拉罕旋风。波利亚科夫好几次被掀翻在地,跌得晕头转向,忘了自己是在什么世界上,是青年还是老头,分不清高低上下和东西南北。但克利莫夫一直拽着他,他们终于掉进一个很深的弹坑里,滚到又湿又黏的坑底。这里加倍的黑暗,夜晚的黑暗、烟尘的黑暗和深坑的黑暗纠缠在一起。
克利莫夫欠起身子,他身旁躺着一个落满尘土、被战争从船形帽到靴子都研碎、嚼烂了的德国兵。克利莫夫不怕德国人,他对自己的力量始终充满信心,他具有令人惊讶的对付挑衅的本领,他能够在敌人采取行动前的刹那扔出手榴弹,用枪托或是匕首把他击倒。
天色开始微亮,但工厂区上空依然是长长黑夜。
“敢情,那您就撤销命令,或是写封信去?”
通常去侦察时,克利莫夫不喜欢搭档,他总是喜欢独自在黑暗中大步流星地赶路。这位冷静沉着、经验丰富的航海家,经常就这样迅疾地从多石的河岸来到宽阔的大海那阴沉沉的深处。可是在这里、在坑里,他却高兴同波利亚科夫躺在一起。
波利亚科夫同克利莫夫商定晚上去团部,老头想把沙波什尼科夫的下落打听个明白。
他们一老一少并排躺着,头脑中有着一线可爱的希望之光,有着对生的希冀。这线光明、这种希冀不仅在人类的,而且在最简单的动物和鸟类的头脑中和心灵中燃烧。
“该死的谢廖什卡把我搞到这种地步!”波利亚科夫喃喃地说。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明白“6-1”号楼里已经无一生还,克利莫夫的恸号声使他愤然。
时间失去了自己从容不迫的步履,变得神经失常,一会儿犹如爆炸的气浪拼命往前冲,一会儿又呆住不动,好似一头被揪住羊角的绵羊。
“你怎么不带点糖果、甜食之类的小礼品?”
这两个待在一个坑里的军人默然相对。他们俩都具有的机械而准确无误的搏杀,却没有发挥作用。
这样密集的轰炸不可能持续太久,它已经达到了极限。可是时光流逝,而疯狂的隆隆声并没减弱,黑色的烟尘并没消散,反而越积越多,把天地越发紧密地毁成混沌一片。
波利亚科夫,这个恶老头,偏又问格列科夫:
很快,他们爬上地面沿无主地猛跑。四周一片寂静。
波利亚科夫轻声骂着娘,觉得一切不幸全是由谢廖扎·沙波什尼科夫引起的。他嘟哝道:“谢廖什卡可把我搞苦啦!”而内心却在为小伙子祈祷。
生存是残酷的,你死我活,但他们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一种沮丧的预见,预见到即使在战后,这股把他们赶入这个坑里的力量,这股让他们嘴啃泥的力量,所要压迫的不仅是被战胜者。
“连同卡佳一起打听?”波利亚科夫问,他想象不出格列科夫怎么会同意他的请求。
“明白。”波利亚科夫心想。清晨四点,他们顺着地道爬行。波利亚科夫的脑袋不时撞到支架上,他用极其粗野的话大骂谢廖什卡·沙波什尼科夫,为自己惦记小伙子感到生气和难为情。
波利亚科夫就在稍远处坐着,同样盯着下巴上长短髭的德国人。虽然波利亚科夫并不喜欢长久地沉默不语,但此时此刻他沉默着。
德军和苏军战壕间相距很近,部分炸弹落到了德军前沿,炸死许多正向前移动准备进攻的德军先头师士兵。
格列科夫朝他飞快地瞪了一眼,但平静地说:
这天夜间,保卢斯将军下达了在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地段发起进攻的命令。
“当然,”克利莫夫说,“这件事也只有你去,只有你准备游到扎沃尔日耶去。也许,老头,你是想见到卡佳吧,吃醋吃得快疯了吧?”
“去他的吧,臭小子!”波利亚科夫说,“给他带块砖头尝尝才好哩。”
“走吧!”波利亚科夫说。
“我们的楼房没了,夷为平地了。”克利莫夫对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跑着的波利亚科夫惊恐万状地说,“难道他们全被炸死了,我的兄弟们?”
全团驻地上被震聋的人们,骇然跳了起来,明白德国人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开始了新的欲置人于死地的野蛮行动。
突然遭到空袭的克利莫夫拽着老头急忙朝无主地方向飞奔,那里有九月底被重磅炸弹炸起的许多弹坑。得以从炸塌的战壕里跳出来的波丘法罗夫营的战士们,也朝无主地方向猛跑。
两个步兵师必须进入被飞机、坦克、大炮突破的工厂大门。半夜起,士兵们手掌上的烟卷现出星星点点红色的火光。
“行了,走吧。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