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沉寂下来。干燥、灼热的烟云慢慢消散,混合在草原上寒冷潮湿的晨雾里。
“我们会损失很多坦克,我舍不得坦克。”他说,“舍不得漂亮的T-34型坦克,其实只消几分钟就可以把他们的高射炮连和反坦克炮连压下去,它们就好像在我们的掌心里。”
“彼得·帕夫洛维奇,当心托尔布欣责骂你。”格特马诺夫说着抬手看了看表。
狐狸摇摆着长满光滑柔软细毛的尾巴仓皇逃窜,兔子没有躲避它,反而追随它跑去。白天和夜间的猛禽大概是第一次联合行动,它们扇动沉重的翅膀腾空而起……几只黄鼠狼半睡不醒地窜出洞来,如同从着火的木舍里跑出来的睡眼惺忪、蓬头散发的大叔。
一些未被击溃的罗马尼亚炮连一个接一个地复活,纵深处不时有流弹朝前沿阵地轰击。强大的高射炮向一些地面目标开了火。
但诺维科夫迟疑了一下,他吩咐接通重炮团团长洛帕金的电话。这个团刚刚对预定的坦克部队前进的中心路线进行了炮击。
他清楚地知道,总参谋部战史处不会研究他对洛帕金说的话,这番话也不会受到斯大林和朱可夫赞扬,不会使他早日获得他希望获得的苏沃洛夫勋章。
在这犹如沉默混浊的太古海一般的寂静之中,在这几秒钟之际,确定着人类发展曲线上的转折点。亲身参加保卫祖国的决定性会战多么愉快,多么幸福。但在死亡面前挺起身子,不去躲避死亡,而是迎着它冲锋,这又是多么痛苦,多么可怕。年轻轻的便死去,多么吓人。活生生的人,谁不想活下去。世界上再没有比年轻人求生的愿望更强烈的愿望了。这种愿望不是存在于思维之中,它比思维更强烈。人们的呼吸、鼻孔、眼睛、腋下以及贪婪地吸收着氧气的血红蛋白,无不充满这种愿望。它强烈到无可比拟、无法衡量的程度。真可怕。冲锋之前令人恐惧。
有一种权力比不假思索地派人去送死的权力更重要,这就是在派人去送死之前周密思考的权力。诺维科夫承担了这一责任。
“彼得·帕夫洛维奇,”格特马诺夫激动万分地说,“到时间啦!既然要打仗,就不能怕流血牺牲。”
他面前的草原在冒烟,同他并排站在战壕里的人们不断地望向他,各坦克旅的旅长们等候他通过无线电台发出命令。
近处和远方的炮声交织一起,隆隆的回声将此起彼伏的炮声连成一片,充满了整个战斗空间。
土屋在颤抖,一块块泥土从墙上震落下来,无声地坠落在地板上。草原上,乡村房舍的门忽而自动打开,忽而自动关闭,湖面上新结的冰层出现道道裂纹。
诺维科夫的脸使他吃了一惊。它已不是格特马诺夫这几个月来所熟悉的那张脸。格特马诺夫熟悉他各种不同的脸色,愤怒、忧虑、高傲、快乐、愁苦都会不失时机地在他脸上流露出来。
大概,发射阵地上早晨潮湿的空气也由于接触数千门发热的火炮而升高了温度。
此时,作为一名上校,他心中充满了职业养成的好战情绪,由于情绪紧张,掩饰不住的虚荣心流露出来。格特马诺夫在催促他,其实他也害怕首长责骂。
格特马诺夫深深叹了一口气,望了望诺维科夫、野战电话机和无线电发报机。
德国人曾出现在布列斯特上空。这里是俄罗斯的天空,伏尔加河沿岸草原的天空。
这时,天空立刻充满另一种响声,一架架苏军飞机向西飞去,在辽阔的天空发出刺耳的呜鸣声。机群的嗡嗡声、吼叫声,使得像多层楼房一般高的阴云密布的天空变得很低,仿佛伸手可以触摸到似的。装甲强击机和歼击机在低悬的云下飞行,看不见的轰炸机在云中和云上发出低沉的吼叫。
诺维科夫没有去想这些,没有去回忆和比较。他此刻的感受比回忆、比较和思考更重要。
无边的沉寂笼罩着大地,仿佛世界上没有草原、没有雾霭,也没有伏尔加河,唯有浓重的沉寂占据着这块地方。乌云密布的天空迅速划过一道摇曳的亮光,接着灰蒙蒙的晨雾就变成了深红色,忽然间,雷鸣般的轰隆声响彻了天空和大地……
他一向觉得,为了事业牺牲一些人是必要的,合情合理的,无可争议的,而且不仅在战时如此。
开始静下来,那些等待寂静以便发出冲锋信号的人们,那些准备根据信号冲向罗马尼亚集团军阵地的人们,突然沉浸在寂静之中,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诺维科夫不仅不愿向格特马诺夫,而且不愿向自己承认,他此刻有一种羞愧和窘迫的感觉。
在前沿阵地观察所里,可以清楚看见苏军炮弹猛烈的爆炸,一股股黑烟和黄烟冲天而起,土块和肮脏的雪团漫天飞舞,炮弹爆炸的乳白色亮光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