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信,中尉同志。”
女打字员、编外人员列诺奇卡回头看一眼中尉,对着从被打落的德国飞机上缴获的小镜子(这是已经牺牲的飞行员杰米多夫送给她的礼物),整理了一下船形帽,挪了挪放在需要打印的那份报表上的直尺,接着敲打打字机的键钮。
大地在脚底下咯吱作响,它软绵绵且富有弹性,犹如一床旧褥垫。它上面覆盖着无数松软脆弱、腐烂死亡、千姿百态的树叶,树叶下面是多少年前已经干硬发脆、混成一片的褐色灰土层,原先它也曾充满生机,也曾钻出嫩芽,在雷雨中喧哗,在雨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完全腐烂、几乎毫无重量的干树枝在脚下碎成屑末。微弱的光亮透过阔叶林的巨伞稀稀疏疏散射到林中土地上。森林里空气凝滞、浓重,对于习惯了空中旋风的歼击机飞行员来说,这种感觉尤为明显。晒热的、蒙上水汽的树木散发出湿润的清新空气,但死树和枯枝的气味盖过了生机盎然的森林那清新的气息。在那些长满云杉的地方,八度音中混合着松节油的高音符,山杨散出腻人的甜味,赤杨满是苦涩味。森林远离其他世界独自生存。维克托罗夫感到,他如进入了一座楼房,这里的一切,无论是气味,还是透过放下的帷幔照射进来的阳光,都与大街上的迥然不同。他感到,在这密不透风的树林中,就连各种声响也与众不同。在你没有走出森林之前,周围的一切都使你感到异乎寻常,仿佛置身于一群毫不相识的人当中,宛若透过林中空气高高的厚层从底下往上看,树叶哗哗作响,粘在船形帽绿色星标上的蜘蛛网使人觉得这是些悬浮在池塘底部和水面之间的藻类。他感到,无论是动作敏捷的大头苍蝇,还是无精打采的小蚊蚋,或是像母鸡那样在树枝中穿来穿去的黑琴鸡,都是在用翅膀扑腾,永远也无法登上树顶,正如鱼儿不能跃出水面一样。即使喜鹊振翅飞上山杨树梢,它也会立刻重新落到枝丫间,正如鱼儿白色的身子在阳光下突然一闪,又咕咚一声掉入水中一样。他感到,在森林底部的昏暗中,在逐渐消失的蓝晶晶、绿莹莹的露珠里,青苔显得十分古怪。
一个月前,这个维克托罗夫很不熟悉的北部边远地区使他感到极不平凡。那生机勃勃的森林,那富有活力、在陡峭的丘陵中缓缓流淌的河流,那腐烂味、蘑菇味和林涛声,日夜围绕着他,令他心情激动。
这个总是向办公室主任提出同一个单调问题的长脸中尉,使列诺奇卡感到十分厌烦。
从这静悄悄的半明半暗中突然来到阳光明媚的林中空地,又多么令人心旷神怡,一切立刻变成另外一种样子:那暖洋洋的土地,那被阳光晒热的刺柏的气味,那流动的空气,那仿佛用紫色金属浇铸的低垂的大风铃草,那在黏黏茎上开放的石竹花。内心变得无忧无虑。林中空地就犹如贫苦生活中那幸福的一天,好像黄粉蝶、蓝黑色的金龟子、在草丛里沙沙爬行的蚂蚁,都不是在为自己忙碌,而是全体一起在从事一项共同的工作。布满小叶的桦树枝触拂着脸庞,蝈蝈蹦跳着,撞在人身上,却好似撞在树干上,蝈蝈攀住他的腰带,绿色大腿不慌不忙地一使劲,瞪着又圆又鼓的眼睛,带着困惑莫解的嘴脸坐在了上面。温暖袭来,草莓的花朵迟开,纽扣和腰带上的扣环被阳光晒热。也许,在这林中空地上空从未飞临过IO-88型轰炸机和亨克尔夜航机。
航空兵团退出战斗,补充器材和飞行人员已经有一个月了。
维克托罗夫看一眼雨布做的帘幔和蒙在帘幔上的棉被,从那里传来打字机的嘀嗒声。办公室主任沃尔孔斯基见到维克托罗夫,抢在他的问题前头,喃喃地说:
维克托罗夫往机场返回,拐进了林地。
多少中尉、军士和简直如个孩子且没有军衔的战士行进在战争的道路上。他们抽着限额供应的烟卷,用白色小勺敲打洋铁盆,在列车上玩“捉傻瓜”。在城里吃好吃的冰激凌,咳嗽着喝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白酒,写规定数量的信,在军用电话机里大声喊叫,用小口径火炮射击,用大口径加农炮开炮,大声吼叫着踩动T-34坦克的加速器……
飞行时,大地的气息仿佛钻进了歼击机的座舱。这森林和湖泊充满维克托罗夫战前读到过的古罗斯生活的气息。条条古道在这里的湖泊和森林中间蜿蜒。人们用这些树干挺直的林木砍制过船桅,建造了一座座房舍和教堂。生活早在灰狼出没、阿廖娜在湖岸上哭泣的年代就沉寂下来,如今,维克托罗夫就是顺着这条道去的军人食堂。他感到,这一逝去的古代生活是那么的质朴、简单和充满活力,不仅那些生活在闺房里的姑娘,还有那些白胡子商人、助祭和大牧师们,都比日常生活中阅历丰富的飞行员小伙子们年轻百岁,尽管飞行员们来自高速汽车、自动火炮、柴油机、电影和收音机的世界,它们随着扎卡布卢卡少校的航空团也来到了这森林里。伏尔加河便是这已逝青春的标志,它迅猛、贫瘠,在各种色彩斑斓的河岸中,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中,在春华秋实中,奔流不息……
维克托罗夫中尉被召到司令部去见扎卡布卢卡少校,少校是预备队歼击航空兵团团长。司令部值班员韦利卡诺夫中尉说,少校乘Y-2型教练机前往加里宁地区的空军集团军司令部,晚上才能回来。对维克托罗夫提出的为何召他来的问题,韦利卡诺夫挤眉弄眼地说,可能同在食堂里聚饮闹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