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寂静。
但这似乎充满生机的白天,在她看来恰似模糊不清的梦境。
柳德米拉跪下,轻轻地,免得惊扰儿子,她扶正写有他名字的木牌。每当她送他去上学,理一理他上衣领子时,他总是不高兴。
多好呀,他们俩在一起,没有谁来打扰他们。谁也不爱他,大家都说,他长得不帅,他的厚嘴唇老噘着,他行为古怪,脾气暴躁,心胸狭窄。谁也不爱她,所有亲属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是缺点……我不幸的孩子,羞怯的、笨拙的、善良的儿子……只有他一人爱她,如今,在夜晚,在墓地,他一人同她在一起,他永远不会丢下她不管,当她成为一个谁也不需要的老太婆时,他还爱着她……他对生活是多么的不适应,他从来不会提什么要求,他腼腆,令人好笑。女教师说,他在学校里成了大伙取笑的对象,大伙戏弄他,使他忍无可忍,于是他哭了,像个小孩子。托利亚,托利亚,别把我一个人抛下。
“我来了,可你大约在想,怎么妈妈不来啊……”
远处可见革命前带十字架的花岗石坟墓。墓碑耸立着,有如一群谁也不需要、对所有人都无动于衷的老人。有的往一边倒塌,有的软弱无力地靠在树干上。
她终于找到了托利亚。多少次,她拼命猜测,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她的孩子靠在战壕的墙上会不会打盹,他是否在行军,是否一手拿缸子一手拿糖块在一口一口地喝茶,他是否在炮火下顺着田野奔跑……她想紧靠着他,他需要她,她要往缸子里给他倒茶,要对他说“再吃点面包吧”。她要替他脱鞋,洗净他磨破的脚,要把围巾围在他脖子上……但每次他都消失不见,她无法找到他。如今她找到了托利亚,但他已经不再需要她。
也许,由于无法忍受的心灵上的痛苦,四周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黑暗。
她站起身,把信捡起来,用冻僵的双手抖掉大衣上的土块,把它掸干净。她擦干净便鞋,把头巾抖了好久,直到它不再有灰白的脏点。她系上头巾,用头巾边儿擦掉眉毛上的灰尘,擦干净嘴唇和下巴上的血迹。她不紧不慢朝大门方向走去,没有回头。
她已经失去理智,但谁也没有看出这一点。她终于找到了托利亚。有如母猫找到了自己死去的小猫,舔着它,为它感到高兴。
瞧他穿着单薄的粗平纹布衬衣光脚躺着,怎么能不给他一床被子,要知道大地完全冰封,夜晚总是严寒。
她将经受无限期痛苦的想法突然向她袭来,维克托将死去,她女儿的儿孙们将死去,而她将一直感到痛苦。
“你对谁都别说,一切将好起来。”
所有有生命的东西,母亲、娜佳、维克托的眼睛、战报,都已不复存在。
涌出冰面,把托利亚从黑暗中推出的活水流淌着消失了,那个曾在一瞬间砸碎镣铐、企图成为现实的世界,那个由母亲的绝望所创造的世界,重新冰消瓦解。她的绝望,像上帝那样,把中尉从坟墓中托起,用无数颗新星把旷宇填满。
她想,得把托利亚的死讯通知亲人们,通知在劳改营的他的父亲。一定得通知他的父亲,通知他的亲生父亲。手术前托利亚想到了什么?怎么喂他吃东西、使小匙?他是否侧身或仰面哪怕稍微睡了一会儿?他喜欢喝柠檬水还是糖水?他现在是怎么躺着的,给他理发了吗?
天空仿佛变成了真空,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它那里抽走了空气。头顶是一片充满干燥尘埃的旷宇。从天空中抽走空气的那无声无息、威力强大的抽气机一直工作着,工作着。对柳德米拉来说,不仅天空不复存在,信心和希望也不复存在。在没有空气的巨大旷宇中只剩下一座冻成一团的灰土包。
她与儿子说着话,回忆着他以往生活的种种细节,这些只存在于她意识中的回忆使整个空间都充满了孩子的声音、泪水、带插图书本的簌簌声、小匙敲击白色盘子边缘的当当声、自制收音机的嗡嗡声、滑雪板的吱吱声、船桨在郊外池塘上的咿呀声、糖果纸的沙沙声,还有孩子的脸蛋、肩膀、胸膛那模糊的轮廓。
在医院里,人们对她的平静和提出的问题无不感到惊讶。他们并不理解,她不能接受在他们看来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托利亚已经不在活着的人们中间。她对儿子的感情,是那么强烈,使一切得以发生的力量,都对她那种认为他依然活着的感觉无能为力。
后来天亮了,通红冰冷的反光在伏尔加河左岸的草原上空明亮起来。一辆卡车怒吼着驶过公路。
她把头巾移到眼前,眼睛是干涩的,而头巾却因鲜血而湿润。她感到,她脸上沾满黏糊糊的血。她弓着背,安顺地坐着,身不由己地对意识到托利亚的离去作出了第一个小小的反应。
她清楚地感到,她头巾底下的头发开始颤动,谁的冰凉的手指在慢慢地抚摸它们。
她见到树枝,见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光滑的墓碑和写有儿子名字的胶合板,“沙波什”几个字母写得很粗大,可紧挨着的“尼科夫”却是几个小字母。她不再想,没有希望了。她什么也没有了。
当忧愁的感觉变得如此无法忍受,使她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了时,现实世界和活在柳德米拉心中的世界间的界限重新消失,永恒在她的爱面前退却。
他的眼泪和伤心事,他好的与坏的举动,被她的绝望所唤起,显得清晰突出,触手可及。
有生命的变成无生命的,整个世界上活着的只有托利亚,但四周多么寂静。他是否已经知道,她来了……
“天哪,不能这样,为什么不给床被子,哪怕把脚盖上也好啊。”
突然柳德米拉涌出鼻血。头巾变得沉甸甸的,完全湿透。她头晕目眩,一瞬间仿佛失去了知觉。她眯起眼睛,当她睁开眼时,被她的痛苦所唤起的那个世界业已消失,只有被风卷起的灰蒙蒙的尘埃在坟丘上空盘旋,一会儿坟丘开始升起烟雾。
她悄悄对自己说: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走近坟丘,读着胶合板上自己儿子的名字和他的军衔。
卡车在公路上疾驰,低空的雪卷扬升腾,沿着柏油路盘旋飞舞……提着牛奶桶卖牛奶的女人走着,扛着布袋的人们走着,把军靴踩得咯吱直响,穿着棉衣、戴着士兵棉帽的中学生们跑着。
她的心灵还将经受长期的痛苦,直至几年,甚至几十年,石块复石块,慢慢地她也将为自己建起一座坟茔,在自己身上产生永恒的失落感,她才会在使一切得以发生的力量面前屈服顺从。
在这回忆的时刻,只有他一人活在世上,因为他,所有其他东西才在眼前闪现。
她小声说着,害怕被墓地栅栏后面的人听见。
劳动营的战士结束工作离去了。太阳也打算落山,坟堆上胶合板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四周只剩下柳德米拉孤单的身影。
但母亲那巨大的力量,无法留住强大的人群、大海、道路、土地和城市,让没有生气的托利亚管辖。
她处于昏迷状态,在昏迷中继续与儿子说着话,责备他信写得那么简短。她醒来,理一理他身上被风掀开的头巾。
看见自己肮脏的手指和乱扔在地上的头巾,她双腿麻木。她感到她的脸弄脏了,嗓子眼儿发痒。
旁边、右面和左面,直至栅栏边是一大片这样灰秃秃的坟头,没有青草,没有鲜花,只有根从坟丘土中拱出的细直的木杆。细杆顶端有块写着人名的胶合板。胶合板多极了,它们千篇一律,密密麻麻,让人记起那一行行在田野上抽苗的庄稼……
神志不清的感觉消失了,她坐在儿子的坟丘旁。托利亚的身子埋在土里,他不在了。
她对一切都很冷漠。要是现在有谁告诉她,战争结束了,或是她女儿去世了,她都无所谓。要是现在她身旁有杯热牛奶和一片温热的面包,她都不会动弹一下,不会伸出手去。她坐着,没有惊慌,没有思想。一切都无关紧要,什么都不需要。只有一种漠然的痛苦揪着她的心,压迫着她的太阳穴。医院里的人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说着关于托利亚的什么事情,她看到的只是他们那大张着的嘴,但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地上扔着从大衣口袋里掉出来的那封她在医院收到的信,她不想捡起它,不想掸去信上的灰尘。她不再想,两岁的托利亚如何笨拙地摇摇晃晃地走着,耐心而固执地追赶跳来跳去的螽斯。她不再想,她没问问护士,他早晨动手术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是怎么躺着的,是侧身,还是仰着身子。她见到了白昼的光亮,她无处可逃。
她突然记起,托利亚满三岁那天,晚上大伙喝茶,吃甜馅饼,他问:“妈妈,为什么天黑了,今天不是过生日吗?”
柳德米拉用大衣下摆遮住托利亚的脚,她摘下头巾盖住儿子的肩。
攫住她的不是对逝者的回忆,而是对现实生活的躁动不安。
她想,为什么要把托利亚的死讯告诉他的亲生父亲,告诉维克托和所有亲人,要知道也许有些事情还不明朗。最好再等等,也许一切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干吗要在这么糟的灯光下成宿读书,这是怎么回事,年纪轻轻就戴上了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