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就是这样,一切都在消失,它本身却留了下来。有时一切都留了下来,只有时代在消失。时代离去时脚步多轻啊,悄无声息。昨天你还满怀信心,高高兴兴,强壮有力,还是时代的宠儿;然而,今天另一个时代来临了,你还被蒙在鼓里呢。
新的一天开始了。战争为这天准备了丰厚的馈赠,准备让这天充满硝烟、碎砖、弹片和带血的脏绷带。过去的日子天天如此。除了这片被炸弹翻耕的土地和大火笼罩的天空,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又伤心地想到,叶尼娅的出走意味着他的生活结束了:他留下来,但他等于不存在了,她走了,抛弃了他。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感觉进入克雷莫夫的脑海。他恍惚间看见自己躺在一间关着护窗板的房子里,两眼注视着晨曦投射在壁纸上的光点。光点一直爬到壁间镜的边缘,旋即化成一道彩虹。小男孩的心颤抖起来,一个两鬓斑白、腰带上挂着沉甸甸手枪的男人睁开眼睛,四下里望了望。
看来,克雷莫夫的精力在这场夜战中消耗殆尽了。虽然只要扭一下头就能看见罗季姆采夫,但克雷莫夫没有扭头。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心想,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大概就是这样,感觉自己空空荡荡的。他昏昏欲睡,那些低语声、枪声和爆炸声汇成一片单调的嗡嗡声。
“是啊,当然很好,”瓦维洛夫赞同道,“师司令部可以发起反冲锋。”
罗季姆采夫怕冷地耸了耸披着大衣的肩膀,表情安详而明朗,神情专注地凝视着音乐家。脸上有些麻点的白发上校、师炮兵主任皱了皱眉头(他的脸因此显得不大和善),望着摆在他面前的一张地图,不过从他那双忧郁而和蔼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不是在看地图,而是在听音乐。别利斯基在匆匆忙忙给集团军司令部写报告。他好像在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但写字的时候,却垂下头,把耳朵转过来冲着小提琴师。几个红军战士坐在稍远的地方,他们中有通信员,有电话员,有文书。他们充满倦意的脸和眼睛都带着严肃的表情,咀嚼面包的农民脸上常带这种神情。
“这很好,”别利斯基说,“这就是说,后备队已经到了。”
“花儿开,花儿落,养殖场里生酱果。”
罗季姆采夫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洒过香水、扑过粉的克雷莫夫,满意地点了点头,说:
“过去了,过去了。”克雷莫夫心想。
只见一个身穿破旧军便服、船形帽上佩戴着草绿色军需徽章的音乐家,站在管道中央,微微垂着头,在拉小提琴。
做另一时代的儿子是件极艰难的事。生活在他人的时代的人,其命运再悲惨不过了。另一时代的儿子会立刻被人认出来——在干部处里,在区党委会上,在军队的政治部里,在编辑部里,在大街上……时代只喜欢它自己的亲生儿女——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英雄人物,自己的劳动者。它永远不会喜欢旧时代的儿女,女人也不喜欢旧时代的英雄人物,后妈不喜欢他人的孩子。
时间是一种透明的媒介,人们在时间中出现、运动,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批城市在时间中出现,又在时间中消失。时间带来城市,又带走了城市。
他望着瓦维洛夫政委那张安静而和善的脸。瓦维洛夫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杯子里的茶,认真而慢条斯理地嚼着面包夹香肠,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转向管道出口处一个闪光的斑点。
他又想到,有许多可怕而残酷的事情应该对自己说说……用不着胆怯,不必用手套捂着脸……
他听着司令部参谋们模糊的声音,听见茶碗的叮叮声——师政委和参谋长在喝茶,无精打采地交谈着,昏昏欲睡。他们谈到,抓获的那个俘虏是工兵,他所在的营是几天前从马德堡乘飞机空投到这里的。克雷莫夫脑海里闪过儿童教科书里的一幅图画:两匹臀部肥大的比秋格马,被几个戴尖顶帽子的赛马人驱赶着,试图拉开两个吸在一起的半球。这幅画在儿童时代曾使他感到苦闷。此时这种苦闷感再次触动了他的心。
“好,理得毫不含糊。现在好好给我理一理吧。”
小提琴师停止了演奏,此时听得见潺潺流水声,似乎水在木头垫板底下奔流着。克雷莫夫觉得,他的心,那口变得空空荡荡的无形的枯井,此刻正在悄悄汲水。
克雷莫夫又无数次感到孤独的痛苦——叶尼娅抛弃了他……
时而有人用粗鲁的玩笑无礼地打断他的演奏,时而有人用压倒琴声的粗嗓门说:“请允许我向您报告。”接着便向参谋长报告,同时传来汤匙敲打铁制杯子的声音,有人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噢呵——呵——呵……”接着开始把干草拍松一些。
瓦维洛夫看见克雷莫夫睡醒了,便向他俯下身来,说:
“这是我们的理发师鲁宾奇克,是个大专家呢!”
就在这时,克雷莫夫听见罗季姆采夫低沉的声音:
时代流入一个人体内,流入一个王国,在他们中间扎根。现在时代要离去了,渐渐消失了,而人和王国留下来……王国留下来,它的时代却离去了……人还在,但他的时代消失了。时代去哪里了?这就是那个人,他在喘息,他在思考,他在哭泣,而那种唯一的、独特的、只与他有联系的时代离去了,漂走了,流逝了。他却留了下来。
但他此刻对时代的理解却十分奇特,与众不同。这种理解像在低落:“我的时代……不是我们的时代。”
黑夜过去了。战死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烧焦的杂草丛里。缓缓流动的河水在岸边喘息着,一派凄凉。望着这片弹痕累累的土地,这些被烧毁的房屋空空的骨架,人们不免生出一股悲伤。
克雷莫夫坐在一只箱子上打瞌睡,头靠着管道的石壁。
克雷莫夫突然记起了一个夏夜,记起了那个年轻的哥萨克女人乌黑的大眼睛、热烈的悄悄话……生活毕竟是美好的!
小提琴师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充满幸福。他仔细打量着罗季姆采夫的脑袋,抖了抖洁白的围巾,说:
“看来,鬓角总得稍加修理吧,近卫少将同志。”
在战斗中被撕碎的时间从理发师鲁宾奇克的胶合板小提琴里流淌出来。小提琴告诉一些人,他们的时代来临了,也告诉另外一些人,他们的时代过去了。
理发师留心观察他的演奏是否会妨碍指挥员们工作或休息,随时准备中断演奏。此时,克雷莫夫记起扬·库贝利克,可是穿着黑色燕尾服、满头白发的库贝利克为什么向后退了退,朝司令部的理发师鞠躬呢?小提琴演奏着一支简单的乐曲,琴声如泣如诉,宛如潺潺流水,为什么它在此刻产生了比巴赫和莫扎特更大的魅力,表达了深邃博大的人的心灵呢?
音乐仿佛激发了他对时间的理解。
半小时之后,小提琴师给克雷莫夫刮了脸。他用一副常使理发的顾客心慌的故作严肃的表情,问刮刀刮得疼不疼,还用手掌抹了抹克雷莫夫的脸,问他颧骨刮得好不好。在这片被炸弹翻耕过的阴沉的土地上,扑鼻的香水味和香粉的气息显得古怪荒唐,令人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