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员克拉普继续熟睡着,但同时正在参加“夜间战斗”。大叫:“投手榴弹,朝他投手榴弹!”他的叫声大概街上都听得见。他想往前爬,不灵巧地翻了个身子,痛得直叫,接着又睡死过去,打起鼾来。
马克思仿佛是个物理学家,他创立了物质结构建立在反斥力上的理论,却忽视了万有引力。他给阶级反斥力下了定义,他比所有人都更仔细研究了人类整个历史时期中的这种反斥力。但他也同获得巨大发现的人们常有的那样,妄自尊大,认为他所确定的阶级斗争力量是决定社会发展和历史进程的唯一力量。他看不到民族的、超阶级的共同性那强大的力量,他的社会物理学建立在对民族万有引力定律的忽视上,因此是荒谬的。
而侦察员克拉普说:
令人惊奇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长久以来他一直憎恨希特勒。当他听到不知羞耻、花白头发的教授们宣称法拉第、达尔文、爱迪生是一帮偷窃德国科学的小偷,宣称希特勒是所有时代和民族最伟大的科学家时,他曾幸灾乐祸地想:“瞧吧,这是腐朽,这一切都该完蛋。”当许多小说满纸谎言地描写完美无缺的人们,描写具有崇高思想的工人农民的幸福和党的教育工作的英明时,在他身上唤起的也是这种感觉。唉,杂志上刊登的是多么可鄙的诗篇!最刺痛他的是他在中学里也写过这类诗。
巴赫闭上眼睛,躺了些时候。为了入睡,他开始想象自己是一群羊——一头白的,另一头黑的,又是一头白的和一头黑的,又是一头白一头黑……
甚至令他极为震动的对犹太人的迫害,如今也以新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如果他有权,他要立即停止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虽说他有不少犹太人朋友,但还是应当直率地说:有德意志性格、德意志精神,倘若有它,那么也该有犹太性格、犹太精神。
国家不是果,国家是因!
卫生员进来,探询地说:“巴赫中尉?”
神秘而奇妙的定律决定了民族共和国的诞生!它是个生机勃勃的统一体,它体现了千百万人所蕴含的弥为珍贵的不朽精神,体现了德意志性格、德意志中心、德意志意志和德意志舍己精神。
巴赫突然被激怒。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能上军医院来?军官们是被禁止同俄国女人来往的。要是医院里有他福斯特家族的亲属或是熟人在工作呢?单凭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甚至一个德国女人也不会贸然来找他的。
平庸的戏剧和电影照旧令他十分厌恶。也许,人民不得不在几年、十几年内习惯于没有诗歌,有什么办法?可如今已经有可能写真理了!要知道德意志精神就是世界上最主要的真理和思想。要知道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们就善于在按照大公和主教们的旨意创作的作品中,表达出最伟大的精神价值。
“是我。”巴赫边说,边用手挡住正在开始写的信。
“瞧这个巴赫中尉!”格内说,“瞧他在当地居民中做的工作。”
昏迷不醒的重伤员似乎也厌恶地冷笑了一下。
“女人就像条狗,跟着男人脚印跑。”
“要见我?”大吃一惊的巴赫问道。此时的他猜到是斯大林格勒的那个情人齐娜来找他了。她怎么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马上明白,是连里的救护车司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他感到很高兴,并且深受感动。要知道她得摸黑出来,好不容易才搭上一辆顺路汽车,然后再步行六至八公里。他想象着她那双大眼睛和苍白的脸,想象着她那细瘦的脖颈和包在头上的灰色围巾。病房里响起了哄笑声。
“……真奇怪,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国家压制了我。可现在我明白,正是它体现了我的精神。我不想有轻松的命运。如果需要,我将断绝同老朋友们的关系。我知道,所有那些我想接近的人,永远不会完全把我当作自己人。但是,为了我的终极目标,我将管束自己……”
“请转告这位女人,我不能去见她。”他阴沉着脸说,并且为了不参与这场兴高采烈的议论,立刻拿起铅笔,把所写的信看了一遍。
昨天,当他坐上带篷救护车时,他用那条未受伤的胳膊搂住莱纳尔德的肩膀,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各自笑了。
“卫生员,把她叫这儿来。中尉的床够宽的。我们要给他们举行婚礼。”
他怎么会想到,他会在斯大林格勒的一个仓库里同党卫军分子共饮,会在被火光照亮的废墟中间朝自己的俄国情妇走去!
可如今在斯大林格勒的他想入党。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由于害怕父亲在争论中想改变他的信念,他用手捂住耳朵,大叫:“我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可如今他听见了!世界围着轴心翻了个个儿。
晚上,巴赫无法入睡,他感到舒适过了头。奇怪的是,他记起了掩蔽部、战友和莱纳尔德的到来,他们一起通过掩蔽部敞开着的门观看落日,一起喝保温瓶里的咖啡,一起抽烟。
怎么向母亲解释,如今新德意志的这帮人比儿时的伙伴更合他的心意?
弗雷塞摇晃着双手,仿佛要抖掉手指上的水,并且说:
她以为,他背叛了父亲的信仰。可他没有。他恰恰否认离经叛道。
“静些,别吵着他。他在给自己的未婚妻写信呢。”格内说。
被上午的治疗搞得疲惫不堪的病人们静静地躺着。昨晚上,在“守门员”的空床上安置了个重伤员。他不省人事地躺着,无法打听他是哪个部队的。
早晨,吃完早餐,巴赫给母亲写信。他皱着额头,叹了口气,因为他所写的一切都将使她不高兴。但正是对她,他应该叙说自己近来所感受到的一切。那次休假,他什么也没对她说。但她看出了他的愤懑,看出他不愿听父亲没完没了的回忆,反正全是老一套。
“中尉先生,有个俄国女人说要见您。”
病房里人们在继续寻开心。
巴赫笑了起来。勉强忍住的笑声让人觉得像是啜泣,于是他想,像他现在那样子发笑,真使人想哭。
马克思主义已经破产!一个人,其父母亲是社会民主党人,是很难产生这种想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