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包围之后,士兵们开始悄悄溜进地下室去找居民。以前他们没有发现居民,现在才知道地下室里的乾坤,譬如人们不用肥皂而用草木灰洗衣服,吃糠皮做的食物,还会修理东西和织补衣服。地下室里住的多半是老太婆,但士兵们到这里来,不是专门找老太婆的。
她从未看见德国人有过这样的表情,她原来以为只有俄国人才有这种充满痛苦和哀求的温和而疯狂的眼睛。
看来,齐娜在战前并不认识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老太婆。老太婆有点令人讨厌,爱讨好人,性子却很凶,虚伪得要命,而且极为贪吃。此时,她正在有条不紊地用一只原始的木杵捣着木臼,把洒上了煤油的烧焦的麦粒捣成粉末。
她听不懂他的话,她只知道几个德语单词,如“站住”、“走过来”、“拿来”、“快一点儿”;她只听出他说的一些半通不通的俄语,如“给我吧”、“完蛋了”、“糖”、“面包”、“快跑”、“滚开”。
他知道,促使他见到这个女人的战争,现在要从他身边夺走她。他们就要永别了。他跪在那里,抱着她的双腿,望着她的眼睛;她仔细听着他匆匆的诉说,想猜出他说了些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叫齐娜。这名字有些古怪,不大像欧洲人的名字。
那女人睁开了眼睛。
巴赫以为,他到地下室里来无人知晓。可是有一次,他坐在齐娜床上,两手握着她的手,听见布帘外面有人说德语,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说:
她若有所思地抚摩着巴赫的头发,她那机灵的小脑袋瓜里却泛起一股忧思,但愿那种模模糊糊的可怕力量不要抓住她,不要折磨和毁害她。她的心在剧烈地起伏,不愿听见那个正在警告她的阴森可怕的声音。
地下室的一间狭小的储藏室里,巴赫躺在印花布帘后面的一张简易木板床上。一个酣睡的女人头枕着他的肩膀。由于消瘦,她那张脸看上去像个孩子,同时又显得十分苍老。巴赫打量着她那瘦瘦的脖颈,她灰溜溜的脏衬衫下露出白白的胸脯。为了不惊醒那女人,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托起她那条散乱的辫子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有一股香味,活生生的,热乎乎的,富有弹性,仿佛它们中间有血液在流动。
但她已猜出他出了什么事,她看出他内心的慌乱。这个德国军官的情妇虽然经常挨饿,行为轻佻,但她对他的软弱却颇为体谅,而且报以温情。她明白,命运将使他们分开,但她比他镇静。现在,看见他如此绝望,她感觉到自己同此人的爱情,将变成某种可怕的东西,她感到震惊和忧虑。她虽然没听明白他的话,却从他的声音、亲吻和眼睛中察觉到这一点。
她看出他没有喝醉。他跪在那里,开始吻她的双手,接着吻她的腿,然后他稍稍抬起头来,额头和面颊贴在她的膝盖上,他匆匆地诉说着什么,情绪很激动,但她听不懂他的话。他知道她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她只听得懂士兵们在斯大林格勒说的那种可怕的语言。
他从不关心她在战前做什么工作。他想来的时候就来,不想同她睡觉的时候也就把她忘了,至于她是否吃得饱,会不会被俄国狙击手打死,他是从不放在心上的。有一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偶然得到的饼干,递给她,她看起来很高兴,把这块饼干送给了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老太婆。这件事使他大为感动,但他每次到她这里来,几乎总是忘记带吃的东西。
现在他们两人躺在床上,沉默不语。他的全部生活、朋友、书籍、他同玛丽亚的情史、他的童年,以及同他出生的城市、他的中学和大学时代有关的一切,进军俄国的隆隆炮声,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这一切不过是通往这张用烧坏的门板架起的床铺的道路而已。一想到可能失去这个女人,他就心惊肉跳。他找到了她,就到她这里来了,德国和整个欧洲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遇见她。以前他没有明白这一点,他常常忘记她,他觉得她可爱,恰恰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极不认真。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她之外,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隐没在大雪之中。唯有这张好看的脸,这微翘的鼻尖,这双古怪精灵的眼睛,以及这充满了倦意的、令人着迷的、孩子般孤立无援的表情。她是十月间在一所野战医院里遇到他的,她步行到医院里来看他,他却不愿再见到她,没有出来和她会面。
他对她说,在这个地下室里,吻着她的腿,他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爱情,他不是听别人说的,而是通过心灵感知的。对他来说,她比他过去的一切更宝贵,她比母亲宝贵,比德国宝贵,比他同玛丽亚未来的生活宝贵。他爱上了她。在爱情的力量面前,国家筑起的城墙、种族的隔阂、重炮兵的火墙都是毫无意义的,它们奈何不了强大的爱。他感谢命运在他死亡前夕使他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很有本事的农家妇女,有时显得无忧无虑,性子温和,富有心计,有耐性,会算计,温顺但爱发火,有时她显得傻里傻气,压抑郁结,总是皱着眉头,有时她却高兴地唱起歌来,虽然她唱的是俄语歌词,但他听得出是《卡门》和《浮士德》的曲调。
“不要到这个布帘后边去,上尉的女朋友住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