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切都彻底明白了。
事态的发展同保卢斯的预言完全一致。
大概元帅此刻看见自己待在西伯利亚的战俘营里,他和士兵们一起站在篝火跟前,正在篝火上烤手。他的前方和身后全是荒漠。
1月31日,保卢斯终于收到回电:他被授予元帅军衔。他再次进行尝试,试图证明自己意见的正确性,却获得了帝国的最高勋章——带橡叶的骑士十字勋章。
司令官的勤务兵里特尔蹲在地板上,他依次翻看着摆在地上的报纸上的一些内衣。
此时,他感慨万端,心情沉重,集团军以全军覆没证实了他的英明预言,集团军的覆灭使他违心地得到一种痛苦而又奇特的满足感,使他找到了高度评价自己的依据。
亚当斯站在那里,两手放在椅背上,扭过脸去,他不再看即将打开的房门。他用关切而爱慕的目光望着保卢斯,他以为,元帅的副官就应该保持这样的姿势。
前几天,帝国保安总局派驻集团军司令部的最高代表哈里勃飞回柏林之前,曾向他暗示:元首真是太伟大了,连德意志这样伟大的民族也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是的,是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看得出,他在夏季得以取胜的那些决定性条件,无论是战术条件、心理条件、气象条件还是武器装备条件,都已不复存在,优势变成了劣势。他向希特勒请求:第六集团军应该与曼施泰因密切配合,在西南方向突破包围圈,打开一条通道,把所属各师带出去,因此,不必计较局部得失,及早把大部分重武器扔掉。
他怕希特勒,他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从陷入包围那一刻起,保卢斯就清楚地意识到,他所指挥的部队已无法在伏尔加河上继续战斗。
他逐渐意识到,现在希特勒同他打交道,是把他当成一个死人,是向他追赠元帅军衔和带橡叶的骑士十字勋章。现在元首需要他,仅仅为了塑造一个指挥保卫战的英勇的领导人的悲剧性形象。国家宣传部门已经宣布,他指挥下的几十万人成了圣徒和殉难者。他们还活着,还在煮马肉,在捕捉斯大林格勒的最后几条狗,在草原上捕捉灰鹊,在掐死虱子,抽着用空纸片卷成的没有烟末的纸烟。而在这时,国家广播电台却在为这些活着的英雄播放庄严的哀乐。
在这里,铅笔、对数尺和计算机都无事无补。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是那位古怪的少将军需官,他的计算方法与众不同,他有自己的储备物资。
亚当斯,讨人喜欢的忠实的亚当斯,然而精神高贵的人却往往不可避免地具有多疑的毛病。统治世界的是那些目光短浅,但却具有毫不动摇的自信心的人。精神高贵的人既统治不了国家,也作不出伟大决定。
亚当斯打开了收音机。一阵噼噼啪啪的杂音过后,响起清晰的音乐声:德国在为那些战死于斯大林格勒的将士们举行安魂祈祷。音乐中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力量。也许,对人民来说,对元首策划的未来的大会战来说,编造神话比挽救那些饥寒交迫的将士们的生命更重要。也许,你在阅读条令、安排作战日程、察看作战地图时,无法理解元首的逻辑。
在取得最大胜利的日子里,被压抑和磨灭的那些念头重又浮上他的脑海。
这天夜里,亚当斯和里特尔烧掉了元帅办公室里的公文,烧掉了司令官本人的一张巨幅地图,亚当斯曾把这张地图视为宝贵的战争纪念品。
凯特尔和约德尔吹捧希特勒是一位“神奇的元首”。戈培尔曾预言,希特勒的悲剧就在于他在战争中找不到一个可以与之相比的统帅天才。蔡茨列尔讲述说,希特勒曾要求他把战场摆成一条直线,因为弯曲的战线破坏了他的美感。然而,他疑虑重重,不假思索地放弃进攻莫斯科是怎么回事呢?他突然丧失了斗志,命令停止进攻列宁格勒又作何解释呢?说穿了,他不惜一切代价地采取疯狂的防卫战略是害怕丧失威信。
保卢斯的副官亚当斯上校站在一只打开的皮箱跟前。
他本来可以挽救集团军!
“他们来了!”亚当斯喊道。他命令里特尔:“快收起来。”里特尔把敞开的皮箱拖到一旁,整了整军装。
然而,正是由于彻底明白他才感到害怕。他完全可以不服从命令!当然,不服从命令元首会杀掉他。但他却挽救了下属官兵们的性命。他看出许多人的眼睛里流露出责备。
眼看门就要打开了。生活在地面上的人马上就会看见这黑暗的地下室里的房间。痛苦和悲伤消失了,余下的只有恐惧,他害怕前来开门的不是那些也准备表演这个庄严场面的苏军指挥部的代表,而是那些习惯于勾冲锋枪扳机的莽撞的苏军士兵。前途渺茫,他感到惴惴不安。这出戏眼看要收场了。他即将开始过人的生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什么地方度过,是在西伯利亚,在莫斯科的监狱里,还是在集中营的草棚里?
这天夜里,施密特将军来了两次。由于电话线被切断,电话机一直沉默着。
匆匆装进皮箱的元帅的一双袜子后跟上有几个破洞,里特尔心里大为不安。他不是担心提心吊胆、丧失了理智的保卢斯会穿这双破袜子,而是担心俄国人挑剔的眼睛会发现这些破洞。
他们还活着,还在向冻得通红的手指呵气,鼻涕从他们的鼻孔里流下来,他们头脑里还闪动着一些可爱的念头,他们想饱餐一顿,想偷窃,想装病或投降当俘虏,想在地窖里同俄国娘儿们暖和一会儿。而在这时,太空中却在播放由男孩和女孩组成的国家合唱队演唱的乐曲:“他们死了,为了德意志的生存。”只有在国家灭亡的情况下,他们才可能复活,重新过尘世的美好生活。
亚当斯对元帅说:
12月24日,叶廖缅科在梅绍夫卡河地区成功地打击了曼施泰因所属各部。此时,任何一个步兵营长都开始明白,在斯大林格勒进行抵抗是不可能的。只有一个人对此不甚清楚。他把第六集团军重新命名为从白海至捷列克河的漫长战线的前哨阵地。他宣布第六集团军为斯大林格勒的坚强堡垒。而在第六集团军司令部里,人们却在悄悄议论,说斯大林格勒已变成一座战俘营。保卢斯再次通过无线电报告,声称尚有一些突围的机会。他等待着元首可怕的暴怒,因为从来无人敢两次反驳最高统帅的决策。他听说,希特勒曾一把揪下了龙德施泰特元帅胸前的骑士十字勋章,当时在场的布劳希奇吓得心脏病发作。千万别同元首开玩笑。
也许,在希特勒迫使第六集团军蒙受的苦难命运的灵光之中,保卢斯和他的将士们已形成新的生活方式,他们正在以新的方式参与未来德国的生活。
“我已吩咐里特尔在你的皮箱里多放几件暖和的内衣。小时候我们所想象的最后审判是不准确的,因为它与火和燃烧的煤炭毫无关系。”
保卢斯稍稍离开桌子,紧绷着嘴唇。此时,元首希望他演戏,他已做好了演戏的准备。
保卢斯一夜没睡。早晨他没有喝咖啡,他用淡漠的目光注视着手忙脚乱的亚当斯。有时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一会儿,跨过堆在地板上等待焚烧的一摞摞公文。贴在粗麻布上的地图似乎不乐意被焚烧,堵塞了炉箅,里特尔只好用炉钩清理一下炉膛。
每当里特尔稍稍打开炉门,元帅便把两手朝炉火伸过来。亚当斯把大衣披在元帅身上,但保卢斯不耐烦地耸动一下肩膀,亚当斯只得又把大衣挂回到衣架上。
这些全是装腔作势,全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