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好像有些不乐意地答道:
“那又怎么样?”
“顺便说一句,我那口子病了,脊柱出了问题,提一下重物就得躺上一星期。”
“没错。”第二个说,“她搞不到煤油,就以为世上没有比这更糟的事情了。”
“难道她这么写是出于恶意?只是不了解情况罢了。”
“怎么啦?”一个问,语气显得有些冷漠和嘲讽。
达伦斯基无精打采地坐在炮兵连发射阵地的弹药箱上,听两个盖着大衣躺在大炮旁的红军战士聊天。连长同政治指导员去了炮兵营营部。中校、方面军司令部的代表好像睡熟了,炮兵们从通信兵那里打听过他是谁,因此都认识他。两个红军战士怡然自得地吸着自卷烟,吐出好闻的烟圈。
“可我那个干脆就这么写:你们在前线能有什么难的,你们有一份口粮,可我们这里被战争闹得再也过不下去了。”
人类的意识回首往事时,总是通过悭吝的筛子筛选伟大事件的凝块,筛去士兵们的痛苦、慌乱和忧愁。于是,记忆里只留下空洞的故事,取胜的军队如何排兵布阵,失败的军队如何布阵排兵,参战的战车、石弩、大象,或是大炮、坦克、轰炸机的数量。记忆里只保存有英明伟大的统帅如何牵制中路、突击翼侧,山岗后突然出现的预备队如何决定会战的结局。就这些。哦,通常还有,幸福的统帅回到祖国,却被怀疑企图篡位,他拯救了祖国,自己却掉了脑袋,或是遭到流放。
达伦斯基整天都待在炮兵营阵地上。白天他既没有听见一声炮声,也没有一架飞机出现在空中。
这显然是两个好朋友,把他们连在一起的,是真正朋友的友情和信任,他们相信,一方在生活中发生的每件琐事,对于另一方总是相当有意思的,总是值得关心的。
“是啊,就是说,没发靴子。”第二个说,声音里已经没有冷漠和嘲笑。他对这件事显然很关心。
躺得离达伦斯基稍近些的那个战士说:
“那怎么比?”第二个讪笑道,“那是些勇士,可我们算啥,小麻雀的种。我们真的就像小麻雀似的,傻呵呵的,尽干傻事。”
“没错。我这是在犯傻。”
他提到了坦克和燃烧瓶,尽管他和他的交谈者都知道,德国的坦克一次也没上这里来过。
话题好像又全变了,他们聊起到处无水的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就在这里,在战时夜晚的沙漠里,关于男人和女人谁在生活中遇上的负担更重的家常闲聊还没有完,一个犹豫不决地说:
“当然,她以为排队比在这沙漠里用燃烧瓶击退坦克还要艰难。”
后来他们聊起家里的事。
在画家创作的绘画作品中,昔日的会战被描绘成晦暗的月亮低垂在光荣的战场上空,身披铠甲的勇士们张开粗壮的双臂沉入梦乡,打碎的战车四散丢置,或是炸毁的坦克倾翻在路旁,胜利者一个个手握钢枪,身披飘扬的雨披,头戴带铜制鹰徽的罗马钢盔,或是掷弹兵的皮帽。
“怎么啦,怎么啦,难道你不知道?脚疼,这鞋没法穿。”
月儿升起,大得不可思议,黑红黑红的。它吃力地升上皎洁的夜空,变成深红色,在那愤怒的光亮中,它惊恐不安且戒备地注视着黑沉沉的沙漠、炮身长长的加农炮、反坦克炮和火箭炮。骆驼驮运队拉着咯吱作响的农村大车顺着道路前行,大车上装着弹药箱和干草。所有无法连接的东西都连在了一起:拖拉机牵引车,装有印集团军报纸印刷机的带篷卡车,无线电台的天线杆,骆驼那长长的脖子和平稳匀整波浪形的步态,那样子就像骆驼的整个身子里没有一根骨头,整个是由橡胶制成似的。
营长是个年轻的哥萨克,操一口纯正的俄语,他对达伦斯基说:
“瞧,我想明年在这里开块瓜田,请您来吃甜瓜。”
营长觉得在这里并不坏。他逗乐,露出一口白牙,一双短短的罗圈腿在深深的沙子上走得又快又轻松,见到在蒙着油毡碎片的陋屋旁那几头套在一起的骆驼还友善地笑笑。
第一个炮兵补充说,意思是想在谈到士兵们的妻子时别再说那些太凶的话,同时又不想不谈她们:
“你猜老婆来信都写了些什么?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不是儿子病了,就是小女儿病了。唉,娘儿们嘛,你是知道的。”
“你看看,什么样的夜色!你知道吗,还在我上中学时,我就瞧见过这么一幅画:月亮挂在田野上,周围躺着被打死的勇士。”
“就这么穿呗,又不能光脚走路。”
骆驼队缓缓前进,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来自乡村的干草味。也是这个又黑又红的大月亮,当年曾飘浮在伊戈尔远征军厮杀的荒漠上空。也是这个月亮,曾在波斯军队进军希腊,罗马军团闯入德意志森林的时候,曾在古罗马第一任执政官率领的大军夜间相会在金字塔的时候,高悬在夜空。
接着他们抽起烟来,沉默片刻后又聊起刮胡子保险刀片和连长的新制服,说到不管多艰难也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妇人之见。”第一个说,“她待在大后方,没法理解前线是个啥滋味。光看到你的那份口粮了。”
但年轻哥萨克的好兴致却使达伦斯基大为恼火,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晚上就独自跑到一连的发射阵地上,尽管白天他已经在那儿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