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坦·萨姆索诺维奇去了吗?”斯特拉姆问。
科夫琴科不置可否地把两手一摊。
萨沃斯季亚诺夫猛地朝斯特拉姆转过身子。
萨沃斯季亚诺夫对着他的背影嘲笑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别激动,别激动,说实话,别激动。得啦,真的,您何必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扯皮呢。”
“是的,是的。当然,当然。您是对的。”
他回头望一眼门,又看看电话,小声说:
索科洛夫说,加夫罗诺夫认为斯特拉姆的论文是同列宁关于物质本质的观点相抵触的。
杜边科夫说:
科夫琴科说:
但是尽管他很激动,还是立刻自言自语道:“不过你不也默不作声来着?你不是也没有对自己的朋友索科洛夫说过卡里莫夫对他的亲戚马季亚罗夫的怀疑吗?默不作声,是因为难以启齿?还是出于礼貌?撒谎!是出于恐惧,因为你是个犹太人。”
“这里有卡西扬·捷连季耶维奇的批示:‘此人不符合要求。’”
“您知道,给我的印象是我们研究所的头头们在这场为科学的党性而战的运动中,好像想选择您做替罪羊。我们怎样开展运动您是知道的。找到一个牺牲品,就使劲敲打。这很可怕。要知道您的论文是很出色的,与众不同!”
“呶?”斯特拉姆说,“这有什么?”
察觉到自己的朋友挺尴尬,斯特拉姆心中很不安,他说:
斯特拉姆低垂着脑袋,已经不是先前那个教授、科学博士,不是那完成杰出发明、为人既傲慢又宽容、既不依赖于人又不顾情面的著名科学家。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不知道领导是怎么评价您的论文的,特别是我。”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小声交谈中,他们仿佛表明人们之间还有着自己特殊的、人间的、非国家的关系。
“怎么,没有人出来反对吗?”
“您认为我是为了不惹麻烦吗?”马尔科夫问。
窄肩膀、拱背、鹰钩鼻的鬈发男子眯缝着眼睛,望着穿绣花乌克兰衬衣的人,等待着,等候着脸上挨一记耳光。
原来,干部处让安娜·斯捷潘诺夫娜午休时去一趟,在那里建议她写一份离职声明。说是得到所长关于把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实验员解职的命令。
“有这么一种感觉,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的那些颂扬者和崇拜者原来都是在给您帮倒忙,头头们挺恼火。”
最使安娜·斯捷潘诺夫娜委屈的,是杜边科夫说,行政机关没有任何同她个人过不去的地方。
“很好。”斯特拉姆说,而且又重复一句:“很好。”
“卡西扬·捷连季耶维奇,如果说到法律,那么您为何不依法让有才华的青年兰德斯曼上我的实验室?”
他们缄默不语,但他们的缄默并不轻松。冷漠的恐惧已经触发斯特拉姆。那是久蕴在心中的恐惧,是面对国家怒火的恐惧,是感到将成为这种怒火牺牲品的恐惧,因为这种怒火是可以立刻把人化为灰烬的。
“是的,是的,是的。”斯特拉姆说。
“有什么办法呢?”科夫琴科伤心地说,把两手一摊,“这一切并不是我们的主意。她在炸弹下待过?如今这算不了什么功绩。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每个苏维埃人只要祖国一声号令,都会往炸弹底下冲的。”
斯特拉姆把大衣披在肩上,穿过院子朝干部处的两层小楼走去。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对于我的论文你们什么也没说吗?”
“不,何必呢,鉴于某些情况,研究所的学科带头人需要填写这份履历表。”
科夫琴科穿件黑西服上装和乌克兰绣花衬衣,他跟在向他报告斯特拉姆到来的女秘书身后,走出办公室说:
“安娜·斯捷潘诺夫娜,亲爱的,出什么事啦?难道听到了些关于我的不愉快事情啦?”
“正相反,我正是希望苏维埃法律能在我的实验室得到执行。根据苏维埃法律,是不允许解雇洛沙科娃的。”
“这个老古板,干什么事情都有板有眼的,怎么也变得像个醉汉似的,黑天白日地待在实验室里。”
“您没什么,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维奇,”萨沃斯季亚诺夫说,“您现在白天黑夜待在实验室里,置身事外。”
“那您呢,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
“这是一份留在喀山的我们研究人员的声明,这是您的申请书。”
他问:
“奇怪。”斯特拉姆说。
“是啊!”萨沃斯季亚诺夫同意道,“他像只筑巢的小鸟,一门心思埋头工作!”
他看一眼第二份文件说:
科夫琴科一副苦相说:
他一走,斯特拉姆就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同我有什么过不去?看在上帝分上,请原谅我打扰了您工作。”
他那平静而响亮的声音好像在说,现在这种特殊的与国家背离的人际关系,对他们已经毫无用处。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也许,根据您的任务他将会干得挺顺利,可是还有些情况是所领导必须考虑的。”
他递给斯特拉姆两份订在一起的文件。
斯特拉姆走进陈设有红色安乐椅和沙发的“农舍”。科夫琴科安排斯特拉姆在沙发上就座,自己坐在他边上。他微笑着听斯特拉姆讲话,那股亲热劲不知为什么同杜边科夫一个模样。可能加夫罗诺夫谈论斯特拉姆的论文时,他也是这么笑眯眯的。
“当然。”萨沃斯季亚诺夫说,舔舔嘴唇,又想出句新的俏皮话,“守在家里吧!就像俗话说的:我的家就是我的彼得保罗要塞。”
他用手指在桌子上敲着鼓点,然后连自己都感到突然地问索科洛夫:
“安娜·斯捷潘诺夫娜不单为人很好,她是我们实验室一名优秀工作人员。”
“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维奇,该干活啦。”
他冷笑着对索科洛夫说: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斯特拉姆同样小声问,“马季亚罗夫在那边怎么样,平安无事吗?他给您写信了吗?我有时忐忑不安,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斯特拉姆皱起眉头,这种同情有伤他的自尊心。
“是的,是的,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不图发福,但求活命。”
“我多么想您能理解这一点。”索科洛夫小声说。
马尔科夫和萨沃斯季亚诺夫来到办公室,开始了完全是另一种内容的交谈。马尔科夫举出一连串把丈夫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的妻子的例子。
“每人都有一位值得称道的妻子。”索科洛夫说完,看看表,离开了办公室。
“您还是去同卡西扬·捷连季耶维奇商量一下吧。”杜边科夫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科夫琴科说,“我们决不会让您离开研究所的。”
斯特拉姆朝一撂履历表瞥了一眼说:“哦!这是一周的工作量。”
安娜·斯捷潘诺夫娜走进办公室,斯特拉姆望着她那病态的面容问:
“这简直岂有此理!她保卫过研究所,在炸弹底下保护了国家财产。可你们却根据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解雇了。”
杜边科夫向斯特拉姆问过好后说:
“是的,那又怎么了?”
“我不在意您对我有没有评价。”斯特拉姆说。这时,他发现科夫琴科的脸上不但没有气恼,反而显得挺高兴,挺得意。
接着科夫琴科沉思着说:
“我们没有因为表面上的原因解除过任何人的职务。”杜边科夫庄重地说。
午休时,斯特拉姆没去食堂,而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他没想到,人间怎么会有这么些卑鄙小人?但萨沃斯季亚诺夫是好样的!看上去他像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经常爱说些俏皮话,浴衣里老有姑娘们的相片。是的,总的说来这全是些小事。加夫罗诺夫的废话不值一提,他疯子一个,是妒忌心很重的小人。谁也不反驳他,因为他那套东西太荒谬,太可笑了。
“您拉倒吧,别说了。”他不客气地说。
科夫琴科问:
“不,这样太侮辱她了。”斯特拉姆说。
“这份是关于招聘一名研究员进研究室的文件。”他瞥一眼文件,慢吞吞地念,“兰德斯曼·埃米利·平胡索维奇。”
斯特拉姆重新穿过院子,再次重复着:“行,行。”他不需要头头们的支持,不需要朋友的友爱和与妻子精神上的一致,他能够独立作战。回到主楼,他直接登上二楼。
“很好,很好。”斯特拉姆说,心想对粗暴的谈话他早有思想准备,“原来如此,尊敬的副所长,我无法这样工作下去。科学不是为杜边科夫和您存在的。同样我在这里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为我所不清楚的干部处的利益。我得给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写信,让他任命杜边科夫来主持核实验室吧。”
“如果她确实是不可缺少的,请找卡西扬·捷连季耶维奇。”杜边科夫说,“您顺便还可就你们实验室的两个问题征得他的同意。”
在被邀之列的有中央科学部那位年轻的巴季因。
他望着斯特拉姆。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感到,科夫琴科马上要说出那句一直像层看不见的薄雾挡在他们中间且触拂着眼睛、胳膊和大脑的话。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那么您是想让苏维埃国家有一种法规,而在斯特拉姆的办公室里有另一种法规吗?”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这是说哪里话?”她说,“真没想到,背地里整我,凭什么我会有这样的遭遇?”
他说话声音不高,温和有力,仿佛想以声音的亲切减轻斯特拉姆听到消息后的不快,但他的目光里却没有亲切感,只有一种不怀善意的好奇。
“好像没有。”
“我认为参加争论毫无意义,反驳片面之词也毫无意义。”
“古列维奇没去,好像给他打过电话,他得给研究生上课。”
“为安娜·斯捷潘诺夫娜的事情?”
“难道俄罗斯就没有谁能取代您吗,如果您没有兰德斯曼和魏斯帕皮尔便不能搞科研的话?”
“有一种可能,虽说,当然,有些吹毛求疵。我们可以安排洛沙科娃担任制剂员。科研人员配给证给她保留。瞧,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正打算给您打电话呢。”
翌日上午在研究所,斯特拉姆从索科洛夫那里听到一条新闻。昨晚,希沙科夫曾邀请研究所的一些工作人员到自己家里做客。科夫琴科在索科洛夫之后也乘车前往。
斯特拉姆微笑道:
“嘿,得啦,我们算老几……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是巨擘,是大丈夫!”
他皱皱眉头,又补充说:
“没有,我同喀山什么联系也没有。”
看来命中注定这天该倒霉。
“卡西扬·捷连季耶维奇批示:不合适,既然他们在喀山大学里工作得极有成效,这个问题留待学年结束后再议。”
科夫琴科轻声说:
“既然提到上流社会的新闻,”他说,“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倒是应该说说昨天在希沙科夫家里举行的聚会,您知道,没打电话邀请您,这很令人气愤,也很奇怪……”
“行,行,”他思忖着,“行,行。”他没有更多的想法,但在这“行,行”中却包含了许多意思。
索科洛夫平静地、一字一顿地回答说:
斯特拉姆觉得很不自在,显然他给希沙科夫打电话之际,正是高朋满座之时。
但有一件事确实很伤他的心。他想对索洛科夫说:“我的朋友,您怎么不害臊?您怎么能对我隐瞒加夫罗诺夫对我泼的脏水?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您在那里默不作声,您对我也缄默不语。害臊啊,您真害臊!”
“卡西扬·捷连季耶维奇,既然继续这场愉快的交谈,”斯特拉姆说,“您为何阻挠我的研究员安娜·纳乌莫夫娜·魏斯帕皮尔从喀山回来呢?顺便说一句,她是科学副博士。我的实验室和国家之间究竟有何矛盾呢?”
“您明白,加夫罗诺夫这是在胡说八道,但讨厌的是巴季因支持他。好像说,虽然您的论文很有才气,但同前不久那个重要会议所制定的方针是相抵触的。”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说真的,请放心。”
“您干吗不吭声?啊?”
科夫琴科咂咂嘴。
马尔科夫和斯特拉姆笑起来,马尔科夫显然怕闲聊的时间会拖得太长,立起身,自言自语道:
“是的,这是我签署的。”斯特拉姆说,他熟悉杜边科夫手中拿着的这份文件。
“您怎么啦,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只是请您,不要这么填,在否定时,别只画条虚线,而要写上:没有,没待过;没有,没担任过;没有,不具有,等等。”
“扯谎,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斯特拉姆说,“我会安排好的,请相信我。”
“这完全不是因为您不可替代。难道您以为谁也无法取代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斯特拉姆吗?”
“是啊,不太明白,确切地说,完全不明白。”
“这是怎么回事?”斯特拉姆问,“不符合要求?可我知道,他符合要求,科夫琴科凭什么知道谁不符合我的要求?”
“顺便说一句,”索科洛夫说,“聚会安排得完全没有战争气氛。咖啡,古尔贾尼纯葡萄酒。人数不多,十来个人。”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是在审问我吗?我对干部负责,您得明白这一点。”
“他现在连上流社会的新闻也不在意了,停止传播小道消息。是啊,是啊,我倒是喜欢这个比喻——他像只筑巢的小鸟。”
“您听着,亲爱的!”斯特拉姆说,“该撤销那道关于解除我们的老实验员安娜·斯捷潘诺夫娜·洛沙科娃职务的毫无道理的命令。”
“要是在电车上,有一个位置空着,站着的必定是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而就座的是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要是晚上有谁按门铃,他是不会从床上起来的,一定是玛申卡穿着睡袍跑去问:谁啊?可见,妻子是人类的朋友。”
“在被邀请的客人之中有圣热曼伯爵吧,先生们都谈了些什么?”
可就是这些小事、琐事使他激动不安,备感苦恼。希沙科夫怎么会不邀请他斯特拉姆呢?实在太粗鲁,太愚蠢。而最伤自尊心的是平庸之辈希沙科夫和他的一帮晚会的客人,竟然对斯特拉姆如此冷淡。斯特拉姆感到十分痛苦,仿佛他的生活中出现了无可挽救的不幸似的。他明白,这很蠢,他又无能为力。是啊,是啊,当初他还想得到比索科洛夫更多的鸡蛋呢。想得倒美!
“来吧,来吧,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请进我的农舍。”
“履历表,对吗?有亲属在国外,对吗?”
斯特拉姆突然怒气冲冲地说:
“我可没有这福气。”马尔科夫说,“我那位会对我说:你怎么啦,耳朵聋啦,开门去!”
索科洛夫明白这句若有所思的“奇怪”指的是什么,因此也若有所思地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萨沃斯季亚诺夫说,“当然,希沙科夫没邀请您,管他呢。但是,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告诉过您没有,加夫罗诺夫都说了些什么?说是您的论文里有犹太教精神,说是古列维奇把它称作经典只是因为您是犹太人,这简直是厚颜无耻嘛。而且这些下流话都是在所长默然的冷笑下说的。瞧,这个斯拉夫兄弟,都对您干了些什么。”
他低声问:
“感谢您,杜边科夫同志。”斯特拉姆说。
“洛沙科娃?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怎么能撤销所长办公室的命令呢?”
最后他又显得十分亲切地说:
索科洛夫吞吞吐吐地说:
他突然记起,当他给希沙科夫打电话,用柔和的嗓音自报姓名后,深信对方听清了“斯特拉姆”这个名字,一定会高高兴兴急忙来接电话。想到这里,他甚至懊恼得哼哼起来,心想,那帮狗由于抖不掉身上无法忍受的跳蚤时,也是这么悲戚地呜咽的。
他那长着浅黄色眉毛的年轻脸庞变得十分严肃。
“不,这样我无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