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半昏暗的宽敞的屋子里,一个脸蛋胖胖、开始谢顶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没有军阶标志的军便服,正在同两个穿军装的女人玩牌。年轻人和两个戴中尉方形领章的妇女见到中校进来却没有停止玩牌,只是生气地打量了他一下,继续激烈地叫喊道: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不大,似乎想让他明白,确切地说,是让他感受到,他们之间是可以进行只有他俩方能参加的交谈的,是可以进行令内心激动的交谈的,是可以进行那种男人和女人间特殊的、无比重要的交谈的。
达伦斯基继续出错牌,她不断纠正他,而此时他们之间出现了另一种游戏,这种游戏达伦斯基已经不会出错,对这种游戏他太内行了。虽说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说,除了“您别留小黑桃”,“垫牌,您垫牌,别怕,别舍不得王牌……”她已经了解并看清他身上所有招人喜欢的东西:随和、刚强、镇静、果断和腼腆……这一切阿拉·谢尔盖耶夫娜都感觉到了,因为她已经在达伦斯基身上观察到了这些特征,因为他善于把这些特征展示给她看。她也善于向他表达,她理解他的目光,知道他的目光正注视着她的微笑,她手的动作和耸肩,她考究的华达呢制服里那对隆起的乳房,她的大腿和她那修过的指甲。他觉得,她的声音拖长得略微有点过分和做作,她的微笑也比通常的微笑持续时间长,这是为了让他能够听清她嗓音的甜美,看清牙齿的洁白和面颊上的酒窝……
“不错。”达伦斯基回答说。
“你不想要王牌?杰克也不想要?”
达伦斯基立刻觉察到阿拉·谢尔盖耶夫娜的权势,这从来到屋子里的人对她的态度上可以明显看出。显然,集团军司令员是她的合法丈夫,但正如达伦斯基一开始就发现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
“集团军司令员是在这里吗?”
她的脸庞显得十分年轻,你不会说她超过二十五岁。可等她稍稍蹙眉沉思时,她嘴角上的皱纹和下巴下松垂的皮肤就变得十分明显。这时你将说她不会小于四十五岁。不过,她穿着按尺寸缝制的铬鞣革皮靴的双腿,确实是很好看的。
结果,他没有马上去找集团军参谋长获取所需的材料,而是留下玩起“傻瓜”来。
第一个回答司令员情况的女人使达伦斯基尤为感兴趣,虽说她比那个回答军委会委员情况的女人年岁大些。有时,这样的女人反而显得漂亮。有时,当她们偶尔扭过头时,突然又会变得容颜衰老,令人乏味。目前这个有着挺直美丽的鼻子、蓝色的并不和善的眼睛(这双眼睛说明她十分了解别人和自己的实际价值)的女人就属于这种类型。
达伦斯基玩“傻瓜”并不高明,阿拉·谢尔盖耶夫娜处处关照他。身材瘦削的中校很合阿拉·谢尔盖耶夫娜的心意:他爱说“谢谢您”。当他们的手发牌时碰了一下,他就懒洋洋地说声“看在上帝面子上,请原谅”。如果沃洛佳用手指擦鼻子,接着再用手帕擦手指,他会忧郁地望一眼沃洛佳,对别人的俏皮话他常报以礼貌的微笑,并且自己也说出一些得体的俏皮话。
他搞不明白的是,沃洛佳为何对她那么亲热。但后来达伦斯基恍然大悟,猜到沃洛佳一定是司令员前妻的弟弟。当然,还有一点不十分清楚的是,司令员的前妻是否还活着,司令员是否同他办理过离婚手续。
“不错。”达伦斯基回答说,勉强可以察觉地挤了挤眼睛,“那么,请原谅,我能见见军委会委员吗?”
所有这些人早就长久议论过的情况,在达伦斯基老练的眼睛里立刻显得清晰起来。
“他上右翼了,傍晚才能回来。”她用现役军人老练的目光打量一下达伦斯基,“您大概从方面军司令部来,中校同志?”
沃洛佳并不掩饰,他是多么强烈地喜欢克拉夫季娅。他对她的态度大致是这样表现出来的:我的爱情是毫无指望的,我,一个炊事员,哪能同军委委员争什么高低啊……但尽管我是名炊事员,我却拥有纯洁的爱情,我爱着你,你自己可以感受得到,我只要能看上你一眼。其实,军委委员为什么爱你,我都无所谓。
此外,就在这转瞬间他以某种方式,立刻就估量出回答有关司令员情况的第一个女人和回答有关军委会委员情况的第二个女人各自的优点,并且作出了那种男人在见到女人时几乎时常作出的没有实际后果的选择。达伦斯基为各种想法所困扰,如果找到司令员,他是否会提供所需的材料;他将在何处用膳,安排在什么地方过夜;到最右翼的师里去的道路是否遥远和艰难。因此,他只来得及无意中顺便同时又不那么顺便地思忖:“就是这个女人!”
达伦斯基等他们分完牌,问道:
“他同司令员一起离开的,晚上才能回来。”第二个女人回答说,“您不是从炮兵司令部来?”
此刻,他的头脑里产生了忏悔的想法,觉得这样的风流韵事并不会有好结果。他记得曾经不知是在库普林的作品中,还是在某部翻译的长篇小说中读到过一句话,说是爱情犹如块烧红的炭,它烫手,而一旦冷却,反倒弄脏了手……他甚至想哭一场,其实并不是想哭,也就想呜咽两下,想向谁诉诉苦,要知道并不是他自己愿意这么干的,而是命运把一个可怜的中校弄到对爱情持这种态度……然后他睡着了,当他醒来,突然想:“要是没给打死,返回时一定得顺路去找找阿洛奇卡。”
他坐在汽车上,感到手脚放松,头脑空虚,没有完整的想法,没有愿望,极度的充实和极度的空虚融为一体……周围的一切,天空、针茅和草原的山丘,昨天还那么令他喜爱,如今仿佛都变得乏味和无聊。他不想同司机说笑。对亲人们的想念,甚至对他热爱和敬重的母亲的想念也显得烦闷和平淡……关于在沙漠、在俄罗斯边缘地区作战的想法也使他无精打采,激动不起来。
年轻女人克拉夫季娅同军委委员显然不是合法婚姻。阿拉·谢尔盖耶夫娜对她的态度中,隐隐透着一丝傲慢和宽容,好像在说:“当然,我同你一起玩‘傻瓜’,互相以‘你’相称,但这是出于我同你一起参加的这场战争利益的需要。”
达伦斯基为突然产生的情感兴奋和激动。他从不习惯于这种情感体验,每次都仿佛觉得它初次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同妇女打交道的丰富经验并没有成为习惯,经验归经验,幸福的激情归激情,各不相干。真正而不是虚假地追求女性的男人,正表现在这方面。
听取炮兵和诸兵种合成指挥员们沮丧的谈话,收集和核对有关技术装备状况的资料,检查炮兵营连,看到红军战士和指挥员们阴沉的脸庞,看到人们在草原的尘土中缓慢懒散地行进,达伦斯基逐渐听命于这些地方的单调和寂寞。他想,瞧,俄罗斯已经退到骆驼的草原边上,退到布满新月形沙丘的沙漠边上,它软弱无力地躺倒在这片不祥的大地上,已经无法让它重新站立起来。
第二个女人还很年轻,但身躯高大、发胖,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显得不那么漂亮,无论是稍稍稀疏的头发、高高的颧骨,还是颜色不分明的眼睛。但她年轻,有女人味,这种特有的风韵,即使一个瞎子站在她的身边,似乎也不能不感受到她那女性的魅力。
一个年轻女人回答说:
玩牌的时候(他同蓝眼睛女人是对家),他搞清了许多情况。他的对家叫阿拉·谢尔盖耶夫娜。第二个年轻些的女人在司令部医疗所工作。胖脸小伙子没有军衔,叫沃洛佳,看来同指挥部的某个人有亲戚关系,在军事委员会的食堂里当炊事员。
在草原上行驶了几百公里后,达伦斯基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完全把他给制服了。在这里谁也不会去思忖进攻,被德国人赶到天边的这些部队好像陷入了绝境……
不久前司令部那日以继夜毫不松懈的紧张状态,有关进攻临近的猜测,预备队的运动,雪片似的明码和密码电报,方面军通信枢纽部昼夜不停的工作,汽车和坦克纵队由北往南行进的轰鸣声,难道都是在梦中?
达伦斯基乘车来到集团军司令部,直接去找最高领导。
达伦斯基离开方面军司令部到位于最左翼的集团军长期出差。去这个集团军出差在司令部参谋人员中被视为最不愉快的事情。他们担心缺水,没有住所,供应不好,距离太长且路况糟糕。指挥部没有有关孤零零驻扎在里海海岸和卡尔梅克草原之间沙漠里的各部队情况的确切情报,于是领导派遣达伦斯基到该地区,让他去完成任务。
这一点,达伦斯基在一瞬间便发现了。
但克拉夫季娅在阿拉·谢尔盖耶夫娜面前也表现出某种优越感,达伦斯基觉得这大概是这样:尽管我没有举行过结婚仪式,而只是个战时女伴,但我忠于自己的军委委员,可你虽说是合法妻子,但是你的那些事情我们是一清二楚的。你试试,只要你说出“战地情妇”这个字眼……
听到达伦斯基说的玩笑话,她说:
翌日上午,他来到参谋长那里,这位沉默寡言的上校并没有向他提出有关斯大林格勒、有关前线新闻和斯大林格勒西北部形势的问题。交谈后,达伦斯基明白,司令部的这位上校很少能满足他对视察性的求知欲,于是请他在自己的命令上签上字,便去了部队。
达伦斯基不时地啐唾沫、摇头,奇怪而笨拙地嘟哝:“嘿,这个娘儿们……”
结果这天晚上他留在了集团军指挥所。
“妙极了,我都未能立刻明白。全给这草原生活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