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粥?”斯特拉姆吃惊地反问道,他忽然想了起来,“这和麦粥毫无关系……这麦粥很难研究明白,要把它研究明白需要一百年。”
他捕捉到妻子的目光,并且感觉到她很理解他,知道他在为自己的论文兴奋不已。
“妈妈像我,她谁也不喜欢,”娜佳说,“她就喜欢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一个人。”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莫名其妙地举起汤匙。
“胡说!”柳德米拉说,“这和别墅有什么关系!有些小市民有别墅,有些没有,不应该同他们聚会,他们令人讨厌。”
构成他生命基础的活动在继续着。近来他在不停地思考,如何对实验室积累的一些相互矛盾的实验结果作出出人意料的解释。
柳德米拉觉得丈夫的话并非发自内心,她甚至以为,他想强调自己对她母亲特别亲热,无意中以此对比柳德米拉对安娜·谢苗诺夫娜的冷淡态度。
夜里,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等候丈夫同她谈谈自己的论文,但他一直沉默不语,她也没有问他。
“爸爸又在书皮上写字呢。”娜佳说。
“这是您今天讲课的课题?”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问道。
“你们都是怪人,”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说,“你们在莫斯科有自己的小圈子,你们把这种小圈子也带到这里来了。在火车上,在俱乐部里,在剧院里,在这些地方还不算你们的小圈子,你们小圈子里的人都是同你们在一个地方修建别墅的人,我看得出叶尼娅也是这种情况……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特征,你们就根据这些特征来确定自己小圈子里的人。唉,她这人没什么意思,不喜欢勃洛克,而他是个见识贫乏的人,不懂得毕加索……她赠送他一只水晶花瓶,这太缺乏审美感……”维克托是民主主义者,他瞧不起这些颓废派的东西。”
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发现,女儿常常冲她发火,这种情况越来越多。
“你知道吧,我亲爱的,当返回莫斯科的日子来临之际,我是不会同你们一起去的,我要留在这里。在莫斯科,在你家里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你明白吗?我要说服叶尼娅搬到这里住,或者我去古比雪夫,到她家里去住。”
望着柳德米拉那副难过的样子,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感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对。每天夜里,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想得最多的人是谢廖扎,她一会儿回想他发火和与人争吵的样子,一会儿想象他穿着军装,也许他的眼睛变得更大了,他一定瘦了,面颊下陷了。她对谢廖扎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他是她不幸的儿子留下的独苗。她爱自己的儿子,她觉得儿子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有时她对柳德米拉说:
“没有朋友也好。”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现在维佳动不动就去找索科洛夫。在那里聚会的什么人都有,我真不明白,维佳和索科洛夫怎么能同这些人在一起聊天,并且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们没完没了地抽烟,居然不感到厌烦。他们也不会怜惜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她需要安静,而当着他们的面,躺着不好,坐着也不好,而且他们还拼命抽烟。”
她这番话含有某些虚假成分,有损于她对女儿的钟爱,因为她并不特别挂念托利亚。这时两人都直率到了残酷的地步,又都为自己的直率大为吃惊,于是两人都变得含蓄起来。
“这不关你的事。”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又向母亲解释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呢?是因为大家都在家里?他有些精神变态,如果有人不在家,他就会惶惶不安。他现在有些问题还没考虑成熟,他很高兴,不必打扰他,分散他的精力。”
有一次,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对柳德米拉说,假如他处在她的位置,他就把家庭的主导地位让给母亲,让母亲感觉自己是主人,而不是客人。
母亲默默地抚摩一下她的头。
“不,只是随便说说,我今天没有讲课,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没说什么,而娜佳说:
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突然说:
“去告诉外婆,妈妈老是欺负你。”
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对女婿的举动和主张多半表示赞成,而柳德米拉几乎总是同他作对。娜佳发现了这一点,对父亲说:
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突然感到,她忽而想无缘无故地大哭一场,忽而想死去,忽而想晚上不回家,留在同事家的地板上过夜,忽而又打算到斯大林格勒去找谢廖扎、薇拉、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
“是关于元素起源的假说。”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说。
“可你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啊,全在家里,大家守着火炉,太高兴了,好极了,好极了。”他说着,向炉火伸出手来。
她们同时大笑起来,彼此对视了一眼。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时常给丈夫出主意,有时批评娜佳几句,一方面责备她的过错,同时又原谅她的过错,平日里娇惯她,同时又不承认自己娇惯她。她察觉到,母亲对她的行为有自己的看法。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虽然没有说出自己的这种态度,但它却是客观存在的。有时斯特拉姆同岳母对视一眼,他们眼睛里流露出会心的嘲笑,似乎他事先同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讨论过柳德米拉的古怪脾气。然而,不管他们是否讨论过,现在都毫无意义了。问题在于这个家庭出现了一股新的力量,这股力量一出现便改变了那些既定的人际关系。
“快擦擦鼻子。”柳德米拉说,“什么东西好极了,我不明白!”
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通过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他在桌前坐了下来。
他在餐桌前坐下来,感觉到一种古怪而又幸福的急躁情绪。他很想拿起铅笔写点什么,但又克制着自己,他的手指不由得麻木起来。
“昨天我到一个女实验员家里去了一趟,天哪,那才叫拥挤,一贫如洗,全家人都饿着肚子。我们住在这里,日子过得像国王。她们几家邻居聚在一起,谈到在战前谁最喜欢吃什么,一个女邻居说她最喜欢吃牛犊肉,另一个女邻居说她最喜欢吃腌黄瓜做的肉汤。而这位女实验员的女儿却说:‘我最喜欢解除警报。’”
“妈妈,你怎么能这样不公正地对待我呢?”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
“麦粥?”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反问,“蒲劳脱曾遇到这样一件事:他提出这个大致正确的假说,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他的时代,在确定原子量方面存在着不可容忍的谬误。假如在他的时代准确地确定了原子量,并且其精确度达到杜马和斯塔斯的水平,那么他就不会假设元素的原子量是氢的整数倍了。结果他的假说是正确的,正因为他在这方面出过差错。”
“轻点儿,我们的确在妨碍他。”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说。
“喂,快擦擦鼻子,不是对你说得清清楚楚的吗!”
“这到底和麦粥有什么关系呢?”娜佳问。
“娜佳,娜佳!”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以警告的语气说,她不允许任何人共享她教育丈夫的权利。
“恰恰相反,”娜佳说,“你大声说话,他不会留意,要是你窃窃私语,他会走过来问:‘你们在这里低声说些什么?’”
“这是暗语?”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问。
“这全是空话,”柳德米拉皱着眉头说,“等到回莫斯科那一天,您和维克托会感到幸福的。”
“令人讨厌的家伙。”
“外婆,您在这里结识的朋友已经超过一百万了。”
过了一会儿,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回来了。他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突然出现在厨房里。
“‘真理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奥斯特罗夫斯基的新剧作。”娜佳在一旁嘀咕。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狠狠地,甚至带着几分惧怕地望了外孙女一眼。这个正在读十年级的女孩子,居然能够明白连她自己还没有弄明白的问题。
“我喜欢那个鞑靼人卡里莫夫。”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说。
“是啊,是啊,外面寒风刺骨。”
她有时会忌妒丈夫对娜佳的爱,但她没有勇气向他承认这一点,她会觉得自己荒唐可笑,感到惭愧。然而,现在这已经不是忌妒,即便她也不愿承认,失去了家园、暂时住在她家的母亲会使她感到气恼,感到碍手碍脚。然而这种气恼又十分古怪,它常常同爱恋同时存在,如果需要,她随时准备把自己的最后一件衣服奉献给母亲,同她分享最后一片面包。
“今天的荞麦粥好极了。”他说着用汤匙敲了敲空菜碟。
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柳德米拉和娜佳坐在厨房里。娜佳偶尔把几页揉皱了的练习本上的纸添在火炉里,黯淡的红光又亮堂起来,欢乐的火苗在火炉里跳动着。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斜眼望了望女儿,说:
他把菜碟向妻子面前移了移,问:
这是母女关系中的痛苦时刻。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拒绝回莫斯科,表达了她心中的一切痛苦,而集聚在柳德米拉心头的种种苦恼也因此变得明朗起来,仿佛她亲口说出的一般。不过柳德米拉也很委屈,似乎她在母亲面前没有一丁点儿过错。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说:
后来他们在厨房里吃晚饭。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觉得,这天傍晚厨房里暖烘烘的,有一种特殊的魔力。
“柳达,你大概还记得蒲劳脱的假说吧?”
这时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说:
“过得好吗?”斯特拉姆问,“玛丽亚·伊万诺夫娜来看你了吗,大概她又给你读《包法利夫人》了吧?她一定说这是巴尔扎克的作品,对吧?”
“娜佳,你谈论父亲像导游讲述动物的本能。”
“你的突然到来令人高兴,”娜佳说,“我们还以为你要在索科洛夫家里待到很晚呢。”
“去你的!”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
“你不要为托利亚过分伤心了,你要相信,我对他的挂念并不比你少。”
“噢,我记得,”柳德米拉说,“一切元素都来源于氢。可是这和麦粥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的日子过得像猫头鹰,而维克托是个正常的人。”
娜佳忍不住扑哧一笑,模仿母亲的语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