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今天恐惧地望着我们,但难道看你们的眼神是满怀希望和爱的吗?请您相信,恐惧地望着我们的人,也在恐惧地望着你们。”
“哦,这并不愚蠢,您和我都该明白,未来并不是在战场上决定的。您个人很熟悉列宁,他创建了一个新型的党。是他头一个懂得,只有党和领袖能表达民族的动机,于是解散了立宪会议。麦克斯韦在物理学上推翻了牛顿力学之后,又以为是在证实它。同样,列宁在创立了二十世纪伟大的民族主义之后,又认为自己是共产国际的创始人。后来斯大林又教会了我们许多东西。为了在一国建成社会主义必须剥夺农民播种和出售的自由,于是斯大林毫不手软地消灭了几百万农民。我们的希特勒认识到,有敌人妨碍了德意志民族的社会主义运动,那就是犹太人,于是下决心消灭几百万犹太人。但是,希特勒不仅是个学生,他更是个天才!你们在1937年的清党,就是斯大林从我们清除勒姆中学到的。当时希特勒也毫不手软。您应该相信我,我说了许多,而您保持沉默,但我知道,对您来说我是一面外科镜。”
又一根毒针扎进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的心口。利斯看看表。
走过二楼,他们登上三楼。押送人员吩咐莫斯托夫斯科伊把脚在门前的垫子上擦干净,自己也把鞋底蹭了半天。因爬楼梯而气喘吁吁的莫斯托夫斯科伊极力调匀呼吸。
他冷冷一笑。
多么令人厌恶的一种想法:他们俩都是病人,都受到同一种疾病的折磨。但一个经受不住,便说了,交流了。而另一个却沉默不语,不表露,但听着,听着。
他觉得那位憎恨布尔什维主义,但同时又渴望红军取得胜利的切尔涅佐夫太可悲。想到行将来临的审讯,他的内心却又十分平静。
利斯点上一支烟,把烟盒递给莫斯托夫斯科伊。
此人的话是很容易驳倒的。他的目光离莫斯托夫斯科伊更近了。但有个比老练的党卫军分子挑拨者的言辞更丑恶更危险的东西,它时而怯生生、时而恶狠狠地出现在莫斯托夫斯科伊的内心和头脑中,并且咯吱直响。这是一种卑鄙下流的怀疑,而这种怀疑莫斯托夫斯科伊不是在别人的话语中,却是在自己的内心中发现的。
“一个秘密警察的保证,这不是开玩笑。”
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想,他到了一个屠宰场场主的办公室。附近便是牲畜临死前发出的嘶哑声,还有冒着热气的内脏和身上溅满鲜血的人们,可场主这里却是一片宁静,是地毯和鲜花,只有那几架黑色电话机说明屠宰场同这间办公室的关系。
他微笑着补充道:
莫斯托夫斯科伊发现,利斯把所有卑鄙龌龊的东西扯到一起,可凡是垃圾照样散发臭气,所有破布烂木、碎砖乱瓦全都是一路货。不该在垃圾堆中,而应当在建设者的意图及其思想中去寻觅不同和相同的本质。
他朝莫斯托夫斯科伊使了个眼色:
时间一天天过去,但没有传讯莫斯托夫斯科伊。他考虑同囚犯进行政治性谈话的话题,反复掂量可以吸收谁参加他们的地下工作。晚上失眠时,他拟了几条传单,为集中营的会话手册选了常用词汇,便于不同民族人们的交流。
小巧玲珑的半透明玻璃灯罩里,灯泡发出柔和迷人的光亮。他们经过一扇钉着“警卫长”小木牌的光滑大门,在它对面那扇粗糙的门前停住,门上写着“党卫军中校利斯”。
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现在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已经不怕上刑。可怕的是:万一德国人没有说假话呢?万一他确实坦率真诚呢?一个人有时就是想聊聊。
当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咳嗽几声,想把喉咙里的痰咳出来的时候,利斯等候着,然后说:
“好吧,好吧,”莫斯托夫斯科伊急匆匆又恶狠狠地说,“让我们言归正传。这些纸片吗?是的,是的,是从我那里搜到的。您想知道是谁转交给我的吧?这不关您的事。也许,是我自己写的。也许,是您指使自己的爪牙把它们偷偷塞到我褥子底下的。明白吧?”
“为什么?”利斯问,“您看我的这身制服,可是,我并不是生来就穿它的。领袖、党派遣我们,于是党的士兵就前进。我一直是党内的理论家,我对哲学、历史问题感兴趣,但我是党员。难道你们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每个工作人员都喜欢卢布扬卡?”
“不想抽。”
当押送他的士兵在手指里揉软纸烟,走到门外时,集中营那个窄肩的麻子用拖把擦完水泥地,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晚上,一个党卫军二级下士把他领出管制区,来到街上。寒风一阵阵紧刮,抽打着面颊。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回头朝熟睡的牢房那边打量了一下,心想:“没事,没事,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的神经是不会垮的,伙计们,放心睡吧。”
他让莫斯托夫斯科伊坐在安乐椅上,自己在他边上坐下。
“现在他要开枪了——就此了结!”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利斯,大声地说,声音大得大约连站在门旁的卫兵都听得见。
“我不放心。”莫斯托夫斯科伊高兴地说,“我也不打算放心。”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他无法入睡。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把背靠在由带刺的毛糙云杉木板钉在一起的板墙上,开始潜心阅读伊孔尼科夫写得歪歪扭扭的手稿。
可是利斯似乎没有听到莫斯托夫斯科伊的话,而是朝他深深鞠躬,满怀尊敬。
“何必呢?无聊!毫无意义!荒唐透顶!”莫斯托夫斯科伊说,“这样愚蠢地对待一个‘老师’,有什么意思!”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耸耸肩,什么也不回答。
“时间并没有白白过去。”
奥西波夫曾说起过,利斯审讯时不用翻译,他是里加市的德国人,懂俄语。
“假如中央委员会责令您去加强契卡的工作,难道您可以拒绝?只能把黑格尔放在一旁就开路。我同样把黑格尔丟开了。”
“看到了吧,这是搜查时从您那里搜到的。我一看就知道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会是您写的,尽管我并不熟悉您的笔迹。”
办公室显得空空荡荡,地板上铺着地毯,花瓶里插着鲜花,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里是林边和几幢农舍的红瓦屋顶。
“我劝您,别在我身上白费工夫。把我拉到墙边,立刻绞死,杀死吧。”
莫斯托夫斯科伊注视着利斯的脸,心想,这张苍白的、有着大脑门的脸庞应当绘在人类学图志的最下方,从他那儿往上,进化为长满毛发的尼安德特人。
敌人!一个多么简单而又明白的字眼。切尔涅佐夫重新出现在他脑海中,“狂飙和突进”时代一个多么可悲的命运,可是,却戴了副毫无防卫能力的线手套。于是,莫斯托夫斯科伊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和手指。
“您明白我的话吗,老师?”利斯问,“有个德国人,您相当熟悉他那深奥的论文,他说过,拿破仑一生的悲剧就在于他体现了英格兰精神,却又偏偏在英国有他不共戴天的敌人。”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想,斯大林的天才是否就在于此:他憎恨并消灭这种人,唯独他看清了法西斯主义和宣扬虚伪自由的伪君子们之间的秘密联盟。这一想法他觉得是那么显而易见,真想把它告诉利斯,向他指出他理论之荒谬。但他只是冷冷一笑,他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他可不像戈登贝格这个大傻瓜,把民意党的事情统统端给了高等法院检察长。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感到困倦和不舒服,仿佛有根针扎在心口上。
但莫斯托夫斯科伊默不作声。
而利斯抬起手掌,看了它们一眼说:
“只要乘坐二十个小时的飞机,您就能坐在苏联城市马加丹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在我们这里,您就是在自己家里,可您不走运。当你们的宣传开始同金融寡头的宣传一起抨击党的司法制度时,我很痛心。”
但是不,不行,还得更多!需要放弃他一生所赖以生存的东西,需要谴责他为之捍卫和认为正确的东西。
他们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
可是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没有不知所措。他看到伊孔尼科夫写得满满的一页页纸片,甚至十分高兴:一切全明白了,一切如白痴般拙劣和简单,同警察局审讯犯人时一模一样。
没有一团乱麻,利斯先生。一切都很清楚,一切都很简单。我们不是靠同伊孔尼科夫和切尔涅佐夫结成联盟来打败你们。我们有足够的力量既收拾你们,也收拾他们。
“当我们相互看对方的脸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张令人厌恶的面孔,我们也是在照一面镜子。这是时代的悲剧。难道您没有在我们身上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意志?难道对你们来说世界不就是你们的意志?难道谁能使你们动摇,能使你们止步?”
利斯把伊孔尼科夫写的东西往桌边稍稍移了移,然后又把它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利斯用手指敲敲那些纸,请他说话,态度客气,充满善意,却坚决省力。
看来,他快要精神崩溃了。蓦地,他松快地喘了口气。瞬息间使他胆战心惊、失去理智的想法化为乌有,显得可笑而可悲。走火入魔持续了几秒钟。但是,他难道当真可以去怀疑伟大事业的正义性吗,哪怕只一秒钟,哪怕只十分之一秒钟?
但利斯说:
他记起早年秘密活动的一些老规定,这些规定避免了奸细告密时组织被一网打尽的可能性。
办公室深处一扇门开了。这时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吱呀了一下,大概是值班员看到利斯在办公室,把门虚掩上了。
上午,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被带到管制区的澡堂里。他打量一下自己的双手和塌陷的胸脯,不满地叹了口气。
过了些时候,久远的往事开始消失,变得平淡无味,失去了色彩。他仿佛慢慢沉入清凉的水中。他睡着了,以便在凌晨的昏暗中重新听到雾笛的长啸声,迎来新的一天。
利斯无望地挥了下手。
“如果我信奉上帝,我一定会断定,这个可怕的对话者是被派来对我的怀疑进行惩罚的。”
夜间,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的心脏病发作。他头靠墙躺着,在难以忍受的可怕的孤寂中,似乎有什么样的命运正降临到狱中垂死的人身上。莫斯托夫斯科伊疼得暂时失去了知觉。待他苏醒过来后,疼痛减轻了些,胸脯、脸庞和手上满是汗水。脑海中出现了虚幻的、并不存在的清晰感。
他把糖块和铅笔头紧按在胸口上。
这就如同一个人害怕疾病,害怕恶性肿瘤,却又不去找大夫,回避同亲朋好友谈起疾病,极力不去理会自己的病痛。于是有人就对他说:“瞧你,常有您那种疼法,一般上午疼,一般就在那个什么之后……是呀,是呀……”
莫斯托夫斯科伊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从桌上抓起纸片,塞进自己口袋。他被带出管理局大楼,呼吸到冷空气,感到这潮湿的夜晚是多么美好。离开盖世太保办公室后,国家社会主义理论家的声音渐渐静息,黎明前的黑暗中响起雾笛声。
莫斯托夫斯科伊缄默不语。
利斯急忙说:
利斯显然以为,突然见到伊孔尼科夫这些偷偷塞给他的纸片,莫斯托夫斯科伊定会惊慌失措……
他突然说起德语来。
利斯的脸往莫斯托夫斯科伊的脸旁凑。
利斯望了他一眼,抿抿嘴唇,接着说:
“这些破纸片算什么?谁写的不都一样吗?我知道,不是您,也不是我。我多么难过。真难以设想!如果没有战争,没有战俘,关在我们集中营里的会是谁呢?如果没有战争,我们集中营里关押的将是党和人民的敌人。您那些熟人们,他们也蹲在你们的劳改营里。倘若在安定的和平时期,我们的帝国保安总局将把你们的囚犯列入日耳曼系统,我们是不会释放他们的,你们的犯人就是我们的犯人。”
但是不,不行,还得更多!不但得谴责,而且得全身心地,以自己全部革命热情憎恨劳改营,憎恨卢布扬卡监牢,憎恨血债累累的叶若夫、亚科夫、贝利亚!但这还不够!还得憎恨斯大林,憎恨他的专制!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打发医生到您那儿去过,他告诉了我。我半夜三更打扰了您。可我非常想同您谈谈。”
同意大利神父关于世界之恶的交谈,与他记忆中小时候突然大雨倾注,他跑进母亲正在缝衣服的屋子所感受到的幸福感连在了一起;与到叶尼塞斯克流放地看望他的妻子、与她那双被泪花湿润的幸福的眼睛、与脸色苍白的捷尔任斯基连在了一起。当时,在党的代表大会上,他向捷尔任斯基打听了一个可爱的青年社会革命党人的命运。“枪毙了。”捷尔任斯基说。基里洛夫少校那双忧郁的眼睛……雪橇上拖着列宁格勒被围困期间不接受他帮助的一位朋友那蒙着床单的尸体。
他们走进集中营管理局大门。这里已经没有集中营那股阿摩尼亚味,淡淡的烟草味扑鼻而来。莫斯托夫斯科伊发现地板上扔着一个长烟头,他想把它捡起来。
这就是利斯的胜利,不是在战场上进行的那场战争的胜利,而是一个秘密警察此刻向他发动的这场没有枪声、毒如蛇蝎的战争的胜利。
利斯抓起伊孔尼科夫的纸片。
“两个极端!当然是这样!倘若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确,今天这场可怕的战争就不会进行。我们是你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是的,是的。但我们的胜利就是你们的胜利。明白吗?如果你们胜利了,那我们就毁灭,但又会在你们的胜利中生存。这好像是个悖论:我们打输了这场战争,同时又赢得了战争,我们将以另一种形式发展,但本质不变。”
当他被带回管制区时,肮脏的柏油路上驶过一辆亮着紫色前灯的轻型汽车。莫斯托夫斯科伊明白,利斯休息去了,难以忍受的孤寂以新的力量笼罩着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押送人员把他领进隔离室后,锁上了门。
“我是你们召来受审的。谈嘛,我同您是无话可谈的。”
这一新的想法使莫斯托夫斯科伊大吃一惊。他甚至眯缝起眼睛,不知是因为眼睛突然疼痛,还是想避开这折磨人的想法。要知道,他的疑惑也许并不是软弱、无能为力、自相矛盾、疲惫、缺乏信心的表现。也许,这些时而胆怯、时而凶狠地突然向他袭来的疑惑是他身上曾经有过的最珍贵、最纯洁的东西。可他已经把它们压下、放弃,对它们感到痛恨。也许,这些怀疑中有着革命真理的种子?有着自由的黄色炸药!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想跟叶尔绍夫和奥西波夫详细打听地下组织的最初行动步骤,他相信他能消除奥西波夫对叶尔绍夫的成见。
“红色工人的旗帜飘扬在我们人民共和国上空,我们号召建立民族的劳动的功勋和统一。我们说‘党表达了德国工人的理想’,而你们说‘人民性、劳动’。你们同我们一样知道,民族主义是二十世纪的主要力量。民族主义是时代的精神,一个国家的社会主义是民族主义的最高表现!
他觉得很平静,因为他想到了世界上所有宪兵,无论是四十年前审讯过他的人,还是这个张口闭口黑格尔和施本格勒的人,都使用同一种白痴的方法:请被捕者抽烟。其实,这一切全因为神经紊乱和出乎意料——你原本期待的是耳光,可突然却是荒谬而又令人厌恶的谈话。但是某些沙皇宪兵也研究政治问题,其中不乏真正有学问的人,有的甚至研究过《资本论》。但有意思的是,研究过马克思的宪兵是否有这样的问题:他突然在内心深处产生一个想法,或许,马克思是对的?这时宪兵会有什么感受?可是不管怎么样,宪兵是不会成为革命者的。他踩灭自己的疑虑,依旧当宪兵。可我同样把自己的疑虑踩灭了。不过我,我依然要当个革命者。
而利斯仿佛终于想回答莫斯托夫斯科伊没有表露的问题,他打开放在桌上的文件夹,用两个指头厌恶地抽出一叠脏纸。莫斯托夫斯科伊一眼就认出它们来,那上面是伊孔尼科夫歪歪扭扭的字迹。
霎时好像利斯就要接受挑战,他大发雷霆,大叫大嚷:“我有的是办法让您开口!”
但一瞬间,他仿佛觉得,那个盯住他眼睛的人并非打算哄骗他,而是真诚地使出浑身解数,在挑选合适的字眼。他像发牢骚似的,请人帮他搞清令他苦恼的问题。
“我想同您谈谈。”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在管制区的隔离室里待了三个多星期。他吃得不错,党卫军医生还给他做了两次体检,开了注射葡萄糖的方子。
“应该,应该不放心!让我的失眠成为您的失眠吧。我们的敌意原因何在,我真不明白……阿道夫·希特勒不是元首,倒是施廷内斯家族和克虏伯家族的听差?你们的国家就没有土地私人所有制?工厂和银行都属于人民?你们是国际主义者,我们是鼓吹种族仇恨?我们纵火,而你们尽力灭火?我们遭仇视,人类却满怀希望注视着你们的斯大林格勒?你们那儿是这么说的吧?胡说八道!该死!全是捏造!我们的政体实质是一样的,都是党的国家的形式。我们的资本家不是主人。国家给他们下达计划和纲领,国家收购他们的产品和提取利润。他们可以有百分之六的利润归己——这是他们的工资。你们的党国同样制定计划和纲领,同样收购产品。那些你们叫作主人翁的工人,同样从你们党国那里领取工资。”
他十分希望这样,一切也就变得简单轻松。多么简单明了的字眼:敌人。
孩时头发蓬乱向上,竖起的充满幻想的脑袋,如今是贴在集中营粗糙板墙上的这个大秃顶。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瞟一眼说话人,对黑格尔的名字竟然被那张脏嘴提到感到吃惊,这简直是亵渎……在拥挤的电车上,一个危险的惯偷走到他跟前,找他攀谈。他就会一边听着,一边盯住惯偷的两只手,只要他把刮脸刀一闪,就朝他眼睛打过去。
“没有谁想把你杀死。请放心吧。”
但是不,不行,还得更多!还得谴责列宁!如临深渊啊!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决心保持沉默。利斯无意引他说话。
而利斯并未留意莫斯托夫斯科伊拒绝抽烟,还在嘟哝道:
“您明白吗?明白吗?”利斯迅速地说,已经不再盯着莫斯托夫斯科伊,像是十分慌乱,“我们打击你们的军队,但我们是在打自己。我们的坦克突破的不仅是你们的边界,也是我们的边界,我们坦克的履带碾压着德意志的国家社会主义。可怕呀,那是梦中的自杀。对于我们,这可能是个悲剧性的结局。明白吗?哪怕我们取胜!我们作为胜利者,就将面对一个仇视我们的陌生世界,虽然你们已不在这个世界。”
幸福感充溢着莫斯托夫斯科伊。他呀,可以希望得更多些!他不会在对血管硬化、胃病和心脏病发作毫无意义的担忧中结束他的生命。
“我们的手同你们一样,都喜爱劳动,不怕脏。”
他摇摇头,然后又像筛豆子般说出一些令人惊愕的话,这些语言出乎意料,可怕而又荒谬。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暗自默念:“沉默,最主要是保持沉默,别参与谈话,别反驳。”
现在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此刻,他知道了自己的怀疑应付出的代价。这些怀疑不是他早先所想的那样,要把他引入泥潭,而是要把他推向深渊!
“您明白我的话吗?我俄语掌握得不好,但我很希望您能理解我。您以为您在憎恨我们,但其实,您是在憎恨同我们相似的自己。很可怕,对吗?您明白吗?”
要想摆脱利斯,摆脱他那双光滑的纠缠不休的手,只需要不再仇视切尔涅佐夫,不再蔑视痴呆的伊孔尼科夫!
他按下铃,小声说:
“我想,在你们的劳改营里,外语知识的有用程度对您来说不比在我们的集中营里小。今天我们对犹太人的憎恨使你们害怕,也许,明天你们就将赴我们的后尘,而后天我们就将变得宽容了。我走过了一条漫长的道路,由一个伟人带领着我。您同样在一个伟人带领下走过了一条漫长而艰难的道路。您相信布哈林是奸细吗?只有伟人能够领导你们走这条道路。我同样了解勒姆,我相信他。但必须这样。你们用恐怖手段杀了几百万人,这使我很痛苦,但全世界只有我们德国人懂得,必须这样!完全正确!您要明白,我是多么理解你们。这场战争让你们不寒而栗。拿破仑本不该对英作战。”
他想干什么?为何他要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他想打听什么?
“对我来说,同你们联盟较之为了东部空间同你们作战更为重要。我们在建设两座大厦,它们应该并肩而立。老师,我想让您生活在宁静的孤独中,并在我们开始新的交谈之前好好想想。”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生硬地说:
“您觉得身体不舒服?”
他的脸色痛苦而严肃,可眼睛却在笑。
“可我不想同您谈。”莫斯托夫斯科伊回答,同时斜眼朝远处的角落扫了一眼。利斯的助手——那些干刽子手行当的打手,该出来狠狠扇他的耳光了吧。
他坐在床上,心想:
“您好。”一个个子不高、灰制服袖子上缝着党卫军标志的人轻声说。利斯的脸上没有任何可憎的东西,因此看到它使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觉得尤为可怕。那是张长着鹰钩鼻的脸,一双专注的浅灰色眼睛,大脑门,瘦削苍白的面颊,使它具有一副不畏辛劳的、清心寡欲的神态。
“是啊,年老多病,活不长了。”他想。
监禁头几天,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一面等待着传讯,一面不断埋怨自己:为什么同伊孔尼科夫谈话,显然是这个疯子出卖了他,搜查前把败坏他名誉的那些纸片塞给了他。
“那还用说。”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心想,然后说:
莫斯托夫斯科伊皱起眉头站着,等候着。
“叶尔绍夫吩咐向您转达一份战报,在斯大林格勒地区我们部队击退了德国鬼子的所有进攻。少校吩咐转达,事情进展顺利。少校吩咐您写份传单,下次洗澡时转交。”
莫斯托夫斯科伊经常听到这个名字,他是希姆莱在集中营管理局的代表。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好笑,古济将军常常大生闷气,为什么奥西波夫由利斯亲自审讯,而审讯他古济的却是利斯的一名助手。古济由此看出了他们对战斗指挥官的轻视。
利斯站起身,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慌意乱,又欣喜,又憎恨,他想:
“是我搞错了?”利斯惊讶地问,“不!我没搞错。您和我们都憎恶这里所写的东西。您和我们是站在一起的,而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是站在另一边的!”他指指伊孔尼科夫的纸片。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眯缝起眼睛,对他的动作和话语感到无法忍受。利斯迅速而又兴奋地说了起来,仿佛已经同莫斯托夫斯科伊交谈了很长时间,现在为能把被打断的、未说完的话讲完而高兴。
“镜子?您所说的一切,从头至尾全是谎言。反驳您那套肮脏的、散发臭气的、挑拨性的谎言只能降低我的人格。镜子?您怎么回事,彻底糊涂了?斯大林格勒会使您清醒过来的。”
“我看不清我们有敌对的理由。但是,德国人民的天才导师和领袖、我们的父亲、德意志母亲们最好的朋友、最伟大英明的统帅发动了这场战争。但我相信希特勒!我相信,你们斯大林的头脑也没有被愤怒和痛苦弄糊涂。他会透过战火和硝烟看到真理。他了解自己的敌人。是的,他了解,即便是现在,当他同自己的对手商讨对付我们的战略和为他的健康干杯的时候。地球上有两位伟大的革命家:斯大林和我们的领袖。他们的意志诞生了国家的民族社会主义。
利斯继续往下说,仿佛又把莫斯托夫斯科伊给忘了。
他所说的俄语是一些科普读物所描写的那种,呈冷灰色,无形无骨。
这个有权有势的利斯,为何不去看缴获的影片,不去喝伏特加,不去给希姆莱写报告,不去看养花卉的书,不去把女儿的信重读一遍,不去同从军列上挑选来的年轻姑娘们调情,或是去服用促进新陈代谢的药物,不在自己宽敞的卧室里睡觉,却要在深更半夜把一个浑身散发集中营恶臭的俄国的老布尔什维克叫到他这儿来?
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望着利斯,心想:“难道这种可恶的废话一瞬间又搅得我心神不宁?难道在这股又毒又臭的浊流中我还能憋得住气?”
他感到义愤填膺,这一仇恨不仅针对利斯和希特勒,而且也针对那个向他询问对马克思批评意见的目光无神的英国军官,针对说卑鄙下流话的独眼龙孟什维克,针对萎靡不振却原来是警察局密探的传教士。哪儿还能找到这帮相信社会主义共和国和法西斯帝国之间至少存在相同之处的白痴!只有利斯,这个盖世太保分子,才需要他们的破烂货。此刻,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白法西斯主义和它的代理人之间的内在联系。
穿衣服时,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摸到口袋里有一纸包。纸包里有十块糖、一小块用小布条捆着的腌猪油、一张白纸和一小截铅笔头。
“为何您要同这些人打交道?这场该死的战争把一切都搞乱套了,把什么都混杂在一起了。唉,但愿我能把这团乱麻理出个头绪。”
“我完全理解。”利斯说,“请坐。”
“老师,”他说,“您将永远教诲我们,也得永远向我们学习。让我们一起思索吧。”
“您啊,最好马上给我一耳光。”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心想,“他这是在说施本格勒。”
“那些被我们关在集中营里的德国共产党员,你们在1937年也关押过。叶若夫关押过他们,帝国头目希姆莱也关押过他们。当个黑格尔主义者吧,老师。”
“来吧,来吧,请,真的,上好的烟叶。”他合上烟盒,心情很不愉快,“为什么我的话那么让你吃惊?你期待另一种交谈?难道你们的卢布扬卡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没有能够同巴甫洛夫院士、同奥尔登堡谈一谈的人?但他们是有目的的。而我却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向您保证,您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如果您需要,请带上这篇论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Gute Nacht(晚安)!”
莫斯托夫斯科伊想说,他没有铅笔和纸,但这时守卫进来了。
一个年轻军官来到走廊上,对押送人员嘀咕几句后,便让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进办公室,门却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