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办法,”波洛佐夫向后仰着头,吐出一丝细细的烟缕,终于张嘴说。“找我妻子去。她要是愿意,会把你的全部困难都解决的。”
“人们还说,”萨宁特别强调“人们还说”这几个字,“你的夫人很有钱。”
不过波洛佐夫已经打起呼噜来了。只是咕哝了一句“别妨碍我!”,蹬了蹬腿,像婴儿一样睡着了。
“大。我……怎么跟你说呢?我想……结婚。”
“哪国人?”
“知道,当然知道。”波洛佐夫往嘴里塞了一块地菇煎鸡蛋。“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的妻子在邻近有一座庄园……侍者,把这瓶打开!土地不错——不过农民把你的林子砍了。你为什么要卖呢?”
“听我跟你说,”他终于嘴里叼着烟,喘着气开口说。“马上回去,赶快打点好行装,到这儿来。我一点出发。马车宽敞,我带你同去。这样再好不过了。现在我要睡一会儿。我呀,老弟,吃完饭一定要睡一会儿。天性如此,无法抗拒。你不要妨碍我。”
“说的是图拉省那座庄园吗?”波洛佐夫坐到桌旁,往衣领里塞着餐巾问道。
“亲自掌管。瞧这肉饼很好。向你推荐。我已跟你说过,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我不过问妻子的事情——现在再对你重复一遍。”
萨宁第二天醒得很早。他处在人间幸福的顶点,然而妨碍他睡眠的并非这种情况;而是一个重要的、决定命运的问题——如何才能最快最合算地把庄园卖掉——使他不得安睡。各种各样的计划在他的头脑中搅成一团,暂时还没有形成任何明确的看法。他从旅馆里出来,想透透空气,清醒一下。他希望一定带着成熟的方案去见杰玛。
“波洛佐夫!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是你?”
“嗯,是……是的,是的。”
波洛佐夫喝了一口酒,漱了漱口,洗了洗手,细心地在餐巾上把手擦干净,点着了一支雪茄。萨宁默默地看着他。
波洛佐夫朝前走去,萨宁跟在他旁边。波洛佐夫的两片嘴唇又粘到了一起,他呼哧呼哧地默默地一跩一跩地走着,萨宁心里在寻思着:这个呆子怎么会搞到一个又漂亮又有钱的妻子呢?他既非豪富,又非权贵,而且也不聪明;在学校时他是个著名的呆板迟钝的孩子,因为贪睡好吃,得了个“窝囊废”的诨名。真是怪事!
“我看你仍然是老样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跟在学校时一样。”
“那就是说,爱得很厉害啰?”
波洛佐夫默默地听着,只是偶尔看一看房门:要从那儿送早饭来。早饭终于送来了。侍役长在另外两名仆役伴随下端来了几个菜,都是用银盖盖着。
“任何事情也不过问,老弟。她是她……我是我。”
“有钱吗?”
“可是他妻子既然很有钱——传说她是某包税人的女儿,那她会不会买我的庄园呢?虽然他说自己不过问妻子的任何事情,可这话是不能信的!况且我要的价还便宜,有利可图!为什么不试试呢?也许这都是我的吉星保佑呢……决定了!试试!”
波洛佐夫闭上了眼睛。
“莫非我的福星又在保佑我?”萨宁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噢!你结婚了嘛——人们说你的夫人很漂亮!”
波洛佐夫的脸上有了生气,泛起了红晕;这张脸只有吃……或喝的时候才有生气。
“嗯……”他终于开口说。“我不买庄园:没有钱。请把奶油推过来。妻子也许能买。你跟她谈谈吧。如果要价不高,她不会拒绝买的……哎呀,这些德国人真是蠢驴!竟不会烧鱼。好像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啦?可他们却在大谈什么‘法特尔兰德应该统一’呢。侍者,把这盘臭菜端走。”
“好吧。”
波洛佐夫把端到嘴边的酒杯放到了桌子上。
萨宁笑了。
“等钱用啊,老弟。我想贱卖。你买吧……恰好。”
波洛佐夫眼又向旁边瞧了一下。
“不,不在俄国。”
侍役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唯唯诺诺地走了。
“请赏光吧,两人一块儿吃会更快活些。你不是话匣子吧?”
波洛佐夫把萨宁领到了法兰克福一家最好的旅馆,他当然已在那里开了一个最好的房间。桌子上和椅子上堆满了纸盒、匣子、包裹……“老兄,这全是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人们这样称呼波洛佐夫的妻子)买的东西!”波洛佐夫坐到圈椅上呻吟起来,说了声“热死啦!”就把领带解开了。后来他按铃叫侍役长进来,仔细订了一顿最丰盛的早饭。“吩咐下午一点把车套好!听到啦,下午一点整!”
那人站下,抬起两只小眼睛,等了一会儿,终于张开紧闭的嘴唇用有些嗄哑的尖嗓门儿问道:
“有急用啊,老兄。”
“现在我哪儿也不去;站在街上跟你谈话;我们谈完,我就回旅馆吃早饭。”
“未婚妻自然是在俄国啰?”
“可我怎么能看到你妻子呢?你不是说你们后天就离开吗?”
“是图拉省那座。”
“在此地,法兰克福。”
“不过问?任何事情也不过问?”
“因此你才需要钱吗?”
萨宁又扫视了一下他那肥胖的身躯、头、脖子、高高仰起来的圆得像苹果似的下巴,便出了旅馆,迈着敏捷的步伐朝罗塞利糖果店走去。必须先告诉杰玛一声。
“需要的数目大吗?”
“这很简单,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到威斯巴登去。离这儿不远。侍者,你们有没有英国芥末?没有?一群畜生!不过,可别耽搁。我们后天就离开那里。让我给你倒杯酒,这酒味道醇美,不酸。”
波洛佐夫解开了坎肩钮扣。他扬起了眉毛,喘着粗气,皱着鼻子,仅仅根据这些就可以看出来,说话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他有些担心萨宁会迫使他转动舌头,或者萨宁自己要不辞辛苦地高谈阔论。
“我去做伴儿,愿意吗?”
“是的,都这样说。”
“结婚?”他用刺耳的尖声(惊讶得声音都变了)反问道,把滚圆的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这么急?”
萨宁想来想去,蓦地抬起了头:他下定决心了!
“是的……很快就要结婚。”
波洛佐夫继续吧唧吧唧地大嚼着。
“我吗,老弟,德米特里……你的父称是帕夫洛维奇吧?——是,帕夫洛维奇!我是不过问妻子的事情的。”
“我昨天从威斯巴登来,”波洛佐夫慢腾腾地答道,“给妻子买东西,今天就要赶回威斯巴登去。”
“你现在上哪儿去?”萨宁问道。
“人们也这么说。”
“好吧,我同意——谢谢你。十二点半我到这里来,咱们一同去威斯巴登。但愿你妻子不会生气……”
“为什么要变呢?”
“那在哪儿?”
“难道你妻子真是亲自掌管……家业?”萨宁问道。
“我认为不是。”
“在叶弗烈莫夫县……我知道。”
“真的……我不知道,这事怎样才能办成功?”萨宁咕咕哝哝地说。
“你知道我的阿列克谢耶夫卡庄园?”萨宁也坐到桌旁,问。
“嗯……可我怎么能跟她谈呢,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萨宁看出了朋友的心情,因此没有用许多问题来增加他的负担,只是打听了最需要的情况。他了解到,波洛佐夫在军队里服役了两年(当的是枪骑兵!他穿着短小的制服一定很好看!),三年前结了婚——已经跟妻子在国外呆了一年多了,“她如今在威斯巴登治疗什么病”,然后从那里去巴黎。萨宁关于自己过去的生活和未来的计划也没有多谈:他直截了当地谈起了主要问题——自己打算出卖庄园的问题。
“你怎么这么突然等钱用?”
“你多么可笑啊!是的,爱得很厉害。”
波洛佐夫喝了一杯酒,用餐巾擦了擦嘴,又慢慢地出声地嚼起来。
“伊波利特·西多雷奇,难道这事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你指的是吃早饭吗?”
“没有。”
波洛佐夫眼向旁边瞧了一下。
“是的。”
“正是!”萨宁喊了一声,握了握波洛佐夫的一只手;然后波洛佐夫那两只戴着紧绷绷的烟灰色皮手套的手又有气无力地垂在鼓起的大腿两侧。“你到这里很久了吗?从哪儿来?住在什么地方?”
“德米特里·萨宁?”
“德国人,不,是意大利人。当地居民。”
前边有个人身胖腿粗、穿着体面,走路微微跩着,是谁呢?这个竖着浅白色短头发的后脑勺,这个好像直接安到两肩上的脑袋,这个软绵绵、胖乎乎的后背,这两只垂着的滚圆的手,在哪儿见过呢?难道他是已经五年不见的昔日同学波洛佐夫?萨宁赶到那人前边,回头一看……一张黄蜡蜡的宽脸盘,两只猪眼,白睫毛,白眼眉,一个又扁又短的鼻子,两片好像粘在一起的嘴唇,一个溜圆的没有胡子的下巴——以及脸上那种精神委顿、懒洋洋、不相信人的表情,——是他,果然是波洛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