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离我看见马丁·彼得罗维奇以后约三个星期的光景,我站在我们宅子二楼上我那间屋子的窗前,我什么也不想,没精打采地望着院子和院子外面的路。这样讨厌的天气已经连续五天了;打猎的事连想都不可能去想了。一切生物都隐藏起来;连麻雀也不再吵闹了,白嘴鸦早已躲得无影无踪。风一会儿低沉地怒号,一会儿又急促地狂啸;透不出一点亮光的、压得很低的天空已经从叫人看了不愉快的灰白色变成了一种阴暗的、更可怕的颜色;雨落着,无情地、连续不断地往下倾注,突然间雨点变得更大,而且更倾斜——带着尖叫声打在窗玻璃上。树叶给打得七零八落,树木成了灰色的东西:看起来,它身上的一切全给弄光了;但是风突然一下子还要来打击它们。到处有落叶堆积的水洼,水洼里有一些大的水泡,不断地消散,又不断地涌起,它们在水面上跳动,又滑过去了。路上有不少陷人的泥潭;寒气侵入了屋子,进了我的衣服,钻到骨髓里去了;我的身子不觉地打了一个冷颤,我觉得心里真不痛快!正是不痛快,不是忧伤。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太阳,有光明,有色彩了,而永远将只是泥泞,粘泥,阴郁的潮湿,愁眉不展的雨天了——风将永远悲号,哀鸣!我就这样出神地站在窗前,我还记得,天骤然变得阴暗起来,这是一种蓝色的昏暗,虽然这时才不过十二点钟。突然间,我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头熊飞快地跑过院子,从大门跑到了台阶上!的确,它不是用四只脚走路的,而是单靠后面的脚爪站起来,像画上的那样。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要是我所看到的东西并不是熊,那么,无论如何,它是一个又大又黑的毛茸茸的东西……我还来不及想它可能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突然楼下响起了猛烈的叩门声。仿佛有一个完全料想不到的什么可怕的东西闯进我们家来了。我听到了一阵骚动和奔跑的声音……
我母亲站在客厅门口发愣,脸正朝着我;在她的背后露出了几张受惊的女人的脸;管事、两个听差和一个小听差都吃惊地大张开嘴巴,拥在前厅的门口;餐厅的正中有一个满身污泥、头发蓬乱、衣服破烂不堪、浑身湿透了的人——他湿得全身都在冒气,而且水还一小股、一小股地流到地板上来,——他跪着,笨重地摇摇晃晃,仿佛快要晕过去了,这就是我亲眼看见飞奔过院子的那个怪物!那个怪物究竟是谁呢?哈尔洛夫!我从旁边走过去,我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头,他用双手捧住头,他的手插在粘满污泥的头发中间。他艰难地、痉挛地喘气,他的胸膛里甚至发出一种咯咯的声音。在他整个溅满污泥的黑黑的一团里,就只有狂野地转来转去的小小的眼白还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他太可怕了!我记起从前某贵人把他比作第三纪的乳齿象碰了他的钉子的故事。事实上,在原始时代的沼泽里、无穷无尽的淤泥中间,刚刚逃脱了另一个更凶狠的野兽的追击的那种上古动物也许会有这种样子。
“我……我……”我听到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每个字都是费力地、痛苦地挤出来似的,“啊,是我!”
“把我赶出来了,太太,把我赶出来了,”哈尔洛夫不停地反复说道。管事拿了一条大的羊毛毯子回来,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苏威尼尔的头从门外伸了进来,一下子又不见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站起来!坐下!从头到尾讲给我听,”母亲用坚决的口吻命令地说。
两个女仆拿着毛巾来了,站在哈尔洛夫的面前,很明白,她们想不出从哪儿下手来揩掉这么一大堆污泥!
管事用手指指,好像在说,哪儿去找这样的尺寸?……
“你在这种污泥里跑!你简直不像人了。站起来,坐下吧,无论如何……”她转过去对女仆们说:“你们赶快跑去拿毛巾来。”她又问管事道:“还有没有什么干的衣服?”
“你说什么!赶你出来!多罪过,多罪过!(她画了一个十字。)只是马丁·彼得罗维奇,请你行行好吧,站起来呀!”
“马丁·彼得罗维奇!”母亲最后拍着手,大声叫起来。“这是你呀?天啊,仁慈的上帝啊!”
“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我是……一直从家里……跑着到您这儿来的……”
“啊,马丁·彼得罗维奇,你还是站起来,站起来,坐下吧,”母亲又说了一遍。
母亲发出了一声惊叹。
我连忙下楼,跑进了饭厅……
“太太,他们把我赶出来了,”哈尔洛夫突然呻吟地说,他的头向后一仰,两只手却朝前伸出去。“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他们把我赶出来了!我亲生的女儿,把我从我自己的家里……”
“天啊,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倒可以拿条毯子来,”他说,“要不,还有不曾用过的新马衣。”
哈尔洛夫微微抬起身子……管事想去搀他一把,然而只是弄脏了手,他抖抖手指,就退到门口去了。哈尔洛夫摇摇摆摆,东歪西倒地勉强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女仆们又拿着毛巾走到他面前,可是他挥挥手叫她们走开;他也不要毯子。母亲也不再坚持了:很明白,要把哈尔洛夫身上弄干,是不可能的;她们只好赶快把他留在地板上的水迹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