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个卷着的纸条显示了一下,举到了头上。
萨宁从沙发上跳起来,把纸条从埃米利手中抢过来。他的感情太冲动了:现在他顾不上掩饰自己的感情,顾不上保持体面了——甚至在这个孩子,她的弟弟面前。他平时是不好意思这样做的,他会强制自己——可是现在办不到!
“有什么吩咐?”
可最使他惊讶的是:他昨天怎么没有像今天这样?他觉得他“亘古以来”就在爱着杰玛——正像今天爱她那样爱着。
萨宁把信叠起来封好,本想按铃派茶房去送……“不!这样不妥……通过埃米利?可到商店去当着其他店员的面找他——也不妥。而且天色已晚——他大概已经离开商店了。”萨宁心里这样盘算着,却已经戴上帽子走到街上去了。在街上,他拐过一个街角,又拐过一个街角,使他高兴得无法形容的是迎面看到了埃米利。这个热情的年轻人腋下夹着皮包,手里拿着一卷纸,正在赶着回家。
萨宁回到旅馆,没有点蜡烛,就倒在沙发上,两手枕在脑后,尽情体味刚刚意识到的爱的感受,这种感受没有必要描写:体验过的人都知道它的陶醉和甜蜜,对没有体验过的人呢,讲也讲不清楚。
萨宁久久地在房间里踱着——他很晚才上床。他陶醉在方才那种惊心动魄而又异常甜蜜的感受之中,那种对新生活的愉快期待之中。他很满意自己请埃米利明天来玩的主意;埃米利的容貌像姐姐。“他会使我想起她来,”萨宁心想。
“您听着,朋友……”
“带来啦,”他低声说:“瞧,回信!”
“天哪,还有什么事儿比这更好呢?跟您在一起散步——妙极啦!一定来!”
萨宁笑了。
“德米特里先生,”埃米利用抱怨的腔调打断他的话说。“您为什么不称呼我‘你’呢?”
萨宁把这封信读了两遍——啊,她的字在他看来是多可爱,多美啊!他稍稍思考了一下,就转过身来看埃米利。埃米利为了表明自己是个懂事的年轻人,这时正朝墙站着用手指甲抠墙呢。萨宁大声叫了他的名字。
德·萨宁
萨宁几乎是跑回旅馆的。他感觉到,意识到,只有回到旅馆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才能彻底弄清自己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果然:他刚一进屋,刚一坐到写字台前,两肘靠桌两手托到脸腮上,他就痛苦地低声喊道:“我爱她,疯狂地爱她!”他心中的火烧得通红,像一块木炭被突然吹掉了表面覆盖的死灰。一瞬间……他已经不能理解他怎么能跟她坐在一起……跟她呀!——并且谈话,而不感到他连她的衣角都爱,他像青年人讲的那样,愿意“死在她的脚下”。在花园的这次会面把一切都决定了。现在,当他想她的时候,她在他的想像中已不再是星光下披散着鬈发的样子:他看到她坐在长凳上,看到她一下子甩掉草帽那么信任地看着他……于是他心里便火烧火燎地充满了对爱的渴望。他想起了在衣袋里已装了两天的那朵玫瑰:他把它掏出来狂热地贴到自己嘴唇上,由于用力太猛,扎得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现在他什么也不考虑,什么也不盘算,毫不瞻前顾后了;他摆脱了过去的一切,一往直前:他从自己孤单的独身生活的忧郁的岸边一头扎进那欢快的浪花翻滚的强大激流里——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不想知道这激流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也不怕这激流是否会使他撞到岩石上粉身碎骨!这已经不是不久以前哄他入睡的乌兰德情歌的静静溪流……这是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滚滚狂涛!这狂涛汹涌奔腾,飞向前方——他随着这狂涛一起飞奔!
埃米利转身,立即向他跑来。
“是不让任何人看到吧?”埃米利问完,便使脸带上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神秘表情,那意思在说:“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他走到窗前,借着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读完了下边这封回信:
您知道我答应给您的劝告是什么,您知道令堂的愿望以及她对我的请求是什么,——可是有一件事您不知道,我现在有义务告诉您,——那就是我爱您,用一颗初恋的心的全部热情爱您!这火焰在我心里是突然烧起来的,可是火势特猛,使我找不到言辞来形容!!当令堂来我这里求我的时候,那火还只是在我心中阴燃,否则,作为一个诚实人,我准会拒绝她的委托……我在这里向您吐露心曲,因为我是一个诚实的人。您应当知道在跟什么人交往,——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误会。您瞧,我不能给您任何劝告……我爱您,爱您,爱您——不管在我的理智里还是心灵里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我?有什么事?您要我做什么?”
“为什么要说呢?我就那么来!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要是不放你来呢?”
“是的,我的朋友,”萨宁说完,稍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他摸了摸埃米利的腮,说:“要是有回信……您会给我送来,是吗?我在旅馆里等着。”
“要是可以的话,早晨到我这里来,要早一些——我们一起到法兰克福郊区散步,直到晚上……愿意吗?”
亲爱的杰玛:
“那好吧。你听着,朋友(埃米利高兴得轻轻跳了一下),你听着:回去以后,你明白,回去以后,你要说,一切都照办不误(埃米利紧闭两唇,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可你自己……你明天有什么事?”
“听着……回去可别说我叫你来玩一整天哪。”
“难怪人们说每个恋人头上都有一颗吉星呢,”萨宁想完,就叫了埃米利一声。
他拿过一张纸来,文不加点,几乎一气呵成,写了下边这样一封信:
杰玛
埃米利用力吻了吻萨宁就跑了。
埃米利又跳了一下。
“放心好啦!”埃米利快活地说了一句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又向他点了一下头。
“会放的!”
萨宁没等他表露狂喜的心情,就把信递给他,告诉他交给谁,怎样交……埃米利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请您,祈求您——明天一整天不要到我家来,不要露面。我需要这样,绝对需要,——那时一切将会决定。我知道,您不会拒绝我,因为……
埃米利立即跑到萨宁跟前。
房间门开了——埃米利探进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