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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文集·中短篇小说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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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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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阳伞柄儿在他肩上敏捷而相当有力地敲了一下。他不觉一怔……原来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站在他面前,她身穿灰绿色透亮印花轻纱连衣裙,头戴白色透花纱帽,手戴瑞典手套,脸色娇艳红润,像夏天的清晨,可是一夜安眠留下的慵懒还没有从举止和眼神中消失。

他们偶尔遇到过几个游人;这几个游人几乎都向她点头致意——有的人是尊敬,有的人甚至是巴结。其中有一个相貌极其漂亮、衣着考究的黑发男子,她老远就喊了他一声,用最纯正的巴黎口音说:“Comte,vous savez,il ne faut pas venir me voir-ni aujourd' hui,ni demain.”那人默默地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波洛佐夫皱着眉头觑了她一眼。

“这不关您的事,伊波利特·西多雷奇!去按铃吧!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请坐,再喝一次咖啡吧!啊,发号施令多么快活呀!天下再没有更惬意的事了。”

侍者顺从而犯愁地低下了头。

“给市长阁下三十银马克,叫他把包厢给我!听到了吗!”

“听你吩咐就是了,”波洛佐夫对着端到嘴边的杯子说。

萨宁跟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边走边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一直没有停下过,不停地在公园里没有尽头的林阴路上走着,一会儿爬到山上去欣赏美景,一会儿下到平地隐没在浓荫如盖的树下——总是胳膊挎着胳膊。萨宁有时甚至感到遗憾:他跟杰玛,跟自己那可爱的杰玛散步从来没能这么久……而这位夫人却能轻而易举地使他听任摆布!

“还要有人服从,”丈夫又嘟囔了一句。

“您不累吗?”他不止一次地问道。

在侍者端东西的大盘子上还有一张海报。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立即抓了起来。

“也喜欢音乐?”

她扔掉了帽子和手套,拍起巴掌来。

“我已经喝过了,”萨宁说着站了起来。“不过我很高兴同您一起散步。”

“对呀,还要有人服从!因此我才快活呀。特别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对吧,胖墩儿?瞧,咖啡来了。”

“这是个什么人?”萨宁按照所有俄国人都有的“好奇”的坏习惯问道。

萨宁干笑了一下。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每次提到杰玛时,萨宁都感到不愉快。然而他急忙顺从地鞠了一躬……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胳膊慢慢地轻柔地放到他的胳膊上,在他的胳膊上滑了一下,便好像粘上去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没有说错。她和萨宁回到旅馆的时候,“那口子”或者说“胖墩儿”已经戴着那顶常戴的圆锥形小帽坐在摆好的餐桌前边了。

“知道吗:你留下。你在剧院总是睡觉,而且德语你也听不太懂。你最好干什么呢:给管家写封回信吧——你记得,关于我们的磨房……关于农民磨粉的问题。告诉他,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这就是你今天一晚上的工作……”

“我喜欢艺术……一切美的东西,我都喜欢。”

“你可叫我等腻了!”他喊完,苦笑了一下。“我已经打算自己先喝咖啡了。”

“你今天怎么跑了这么久,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他低声问道。

“那就把您的胳膊给我吧……别怕:您的未婚妻不在这儿——她看不到您。”

波洛佐夫用手抹了一下脸。

“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这对您能有什么意思呢?……”

“是正剧!”她生气地喊道。“德国正剧。反正比德国喜剧强。吩咐给我订个包厢——楼下两侧的包厢——不……最好订个Fremden-Loge,”她转身对着侍者说。“听着:一定要订Fremden-Loge!”

“那就好极啦。你真是个聪明人。现在呢,先生们,我们既然已经谈到管家了,那就让我们一块儿谈谈我们的主要问题吧。等侍者一收拾完桌子,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就请把关于庄园的情况全都对我们讲讲——卖什么,怎么卖,要什么价,需要预付多少定钱,总之,各种情况都讲讲!(“终于谈正题了,”萨宁心里说。“谢天谢地!”)您已经对我讲过一些了,记得吗,您曾绝妙地描绘过自己的花园——可当时胖墩儿不在场……让他听听——他总会吭哧出个什么见解来的!想到我能帮助您成婚,我是很高兴的,——而且我已答应过早饭后商谈您的问题;我总是信守诺言的。对吧,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您陪我去看剧吗?德国演员真要命——可是您会陪我去的……是吗?是的!您多么好说话儿啊!胖墩儿,你就不去了吧?”

萨宁讲起来——起初是不情愿的,干巴巴的,可后来越讲越高兴,几乎可以说是口若悬河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很聪慧地听着他讲;而且她显得那么坦率,引得别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坦率起来。她具有红衣主教雷兹所说的那种巨大的“交际才能”——“le terrible don de la familiarité”。萨宁谈了自己旅游的情况,谈了在彼得堡的生活,谈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假如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像个举止娴雅的贵夫人的话,萨宁是决不会这么无拘无束的;可是她自称是忍受不了任何俗套的小伙子;她自己就是这么向萨宁自我介绍的。这个“小伙子”迈着猫一般轻盈的步伐走在他旁边,轻轻靠在他身上,不时往他脸上瞟几眼;而这个“小伙子”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从这个女人身上不断散发着又令人陶醉又令人痛苦、又文静又火热的诱惑,只有某些不是纯斯拉夫性格(经过适当混合的)的女人才会用这种诱惑征服我们这些有罪的、软弱的男人!

“我永远不会累。”她答道。

“往这边走,”她把撑开的阳伞扛在肩上,对他说。“我对这座公园像对家里一样熟悉,我领您走几个好地方。您知道吗(这是她常用的口头语):现在不谈买卖的事;等早饭后,咱们好好谈谈;您现在应当对我讲讲自己的情况……好让我知道跟我打交道的是个什么人。然后,要是您高兴,我再对您讲讲我自己。同意吗?”

“看来您对意大利的一切有特殊兴趣?奇怪,您怎么没有在那里找到对象。您喜欢艺术?绘画?还是更喜欢音乐?”

“可我却毫不喜欢。我只喜欢俄国歌曲,而且还是农村春天跳舞时唱的那种,您知道……红布衫,珠串,牧场上一片嫩绿的小草,微微飘着轻烟……妙极了!不过现在不是谈我。请接着说吧,讲下去。”

“喜欢。”

“没什么,没什么,”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快活地解释说。“你生气啦?这对你有好处:否则你会完全僵化的。我把客人带来了。快按铃!让咱们喝咖啡吧,来咖啡,最好的咖啡,用萨克森瓷杯,铺上雪白的台布!”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瞧着萨宁。她是高个儿,脸几乎跟萨宁的脸一般高。

“您好,”她说。“我今天派人去请您,可您已经出来了。我刚喝完第二杯矿泉水,您知道吗,这儿的人叫我喝矿泉水——上帝晓得为什么……我会有病吗?现在我必须散步一小时。您愿意做我的同伴吗?然后我们回去喝咖啡。”

“他吗?是个法国人——这儿法国人很多……也在向我献殷勤。不过该喝咖啡了。回去吧;您大概已经饿了。我的那口子现在已经该把眼揉开了。”

“‘那口子’!‘把眼揉开了’!”萨宁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法语却说得那么出色……真是个怪女人!”

“从来不!我从来不骗任何人。好吧,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用我国枢密院常用的话说,请陈述事情原委吧。”

“真的就是真的,您从来谁也不欺骗。”

“等等,等等。您把我的话理解错了。我不想跟您调情。”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耸了耸肩膀。“他有一个未婚妻,美得像古代雕像一般,我会跟他调情吗!?不过,您有商品,我是买主。我也想知道您的商品货色如何。好吧,请展示一下商品货色吧。我不仅想知道我买的是什么,而且想知道在向什么人买。这是我爹的规矩。喂,开始吧……嗯,不从童年讲起也可以。噢,就从这儿讲吧——您来国外很久了吗?您在这之前到过什么地方?不过请走慢些——咱们没有必要着急。”

午夜过了很久,萨宁房间的灯还亮着。他坐在桌旁给“自己的杰玛”写信。他把各种情况都告诉了她,向她描述了波洛佐夫夫妇的为人,不过更多的还是倾吐自己的感情,末了告诉她三天以后见面!!!(加了三个感叹号)一大早,他就到邮局把信寄了,然后去库尔豪扎公园散步。那儿已在演奏乐曲。游人还不多,他在乐队所在的小亭子前边站了一会儿,听完歌剧《魔鬼罗伯特》的集成曲,喝完咖啡,便进了旁边一条幽静的林阴路,坐到一条长凳上遐想起来。

“听到啦,”波洛佐夫说。

“我是从意大利来到此地的,在意大利呆了几个月。”

“可是,如果Fremden-Loge被市长阁下(seine Excellenz der Herr Stadt-Director)订去……”侍者大胆地回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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