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女儿,”公爵夫人用肘拐指着她说,“齐诺奇卡,他是我们邻居B.先生的少爷,请问您的大名?”
这时候客厅的另一道门很快地打开了,门槛上站着昨天傍晚我在花园里见到的那个少女。她举起一只手,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弗拉基米尔,”我站起来回答,紧张得说不清楚了。
“它的粉红色小舌头多好看!”齐娜伊达的头几乎贴在地板上,她从小猫侧面鼻子下边望过去,说。
“十六岁,”我不由自主地口吃起来。
公爵夫人连忙拿出鼻烟壶,大声地吸一下鼻烟,使得我甚至吃了一惊。
“那么您的父名呢?”
“您到哪儿去?”公爵小姐从骠骑兵身后望我一眼,问道。
“请您不要忘记再来看我们,麦歇沃尔德马尔。”齐娜伊达大声说,又笑起来了。
“沃尼法季!”门内传来刺耳的女人的声音。
“手伸直!”于是她勤快地绕起绒线来。
公爵小姐坐下,取出一绞红绒线,叫我坐在她对面;她仔细地解开那绞红绒线,套到我的手上。她默默地做这些,始终带一种滑稽的郑重神气,同时在微微张开的嘴唇上露出那种快乐的、狡猾的微笑。她把绒线绕在一张折起来的纸牌上,忽然她的眼光那么明亮,那么快速地向我一闪,使我不由自主地埋下了眼睛。她平常总是眯着的眼睛张大了,她的面容完全变了:她脸上好像充满了光辉似的。
“噢,我认识一位警察局长,也叫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沃尼法季!不用找钥匙了,钥匙在我的衣袋里。”
仆人默默地把背掉向我,露出他那件号衣的破旧的后背(号衣上只有孤零零的一颗带纹章的红钮扣),他把盘子放在地上,走进去了。
“多么好的年纪,”她突然说,她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转动。“啊,请您不要客气。我这里很随便。”
“把它拿走。”
我把母亲对她来信的回答告诉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她一边听我讲话,一边用她发红的胖手指敲着窗框,我说完了,她又把我打量了一番。
“您昨天说起要一只大耳朵的小花猫……我办到了,小姐。您的话就是法律。”他又鞠了一个躬。
“我已经认识麦歇沃尔德马尔,”她说,她那清脆、响亮的声音使我全身起了一种愉快的战栗。“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吗?”
“她为什么总爱笑呢?”我在路上想。费奥多尔陪我回家,他一句话也不说,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跟在我背后。母亲责备我,而且奇怪:我在公爵夫人家里待了这么久,究竟干了些什么呢?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就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我突然觉得非常悲哀……我竭力忍住不要哭……我嫉妒那个骠骑兵。
“当然,我非常喜欢您,齐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这我不想隐瞒。”
我脸红了……“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这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闪过。“可是,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怎么会不看到呢!”
“小姐,您说到哪儿去啦!”我结结巴巴地说。
“少爷,请您到客厅里去,”仆人又走出来对我说,一边从地上拿起盘子。
“为了这只小猫,——请您给我手,”骠骑兵咧开嘴笑着说,动一下他那紧紧裹在新制服里面的强壮的身子。
“请坐。沃尼法季,我的钥匙在哪儿,你看到吗?”
突然隔壁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响——马刀的响声。
她朝我点点头,走出了客厅,我跟在她的后面。
“我得回家了,小姐。”我又向着公爵夫人加了一句说:“我就告诉家母,您下午两点钟到我们家里去。”
“您有什么事?”
“难道我在这儿待了很久吗?”
小猫吃饱了,装腔作势地动动脚爪,咪咪地叫起来。齐娜伊达伸直身子,随随便便地对女仆说:
公爵夫人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写满了字的油污的纸,拿到鼻子跟前,翻来覆去地仔细在看。
“就这样说吧,”她又说了一遍,一面含着眼泪眨眨眼睛,又打喷嚏了。
“您那样子看我,”她慢慢地说道,伸出一只手指点着我。
一个女仆穿一件黄色旧衣服,颈项上围一条褪色的项巾,拿着一小盘牛奶走了进来,把盘子放在小猫面前。小猫吃惊地抖了一下,眯眯眼睛,就开始舐牛奶了。
“您昨天对我怎么看法,麦歇沃尔德马尔?”她停了一会儿,问道。“您大概认为我不对吧?”
“看着我,”她温柔地压低声音说:“我不讨厌别人看我。我喜欢您的脸,我预感得到,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可是您喜欢我吗?”她狡猾地又加了这一句。
“我就是公爵夫人,那么您是B.先生的少爷?”
“第一,应该叫我齐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第二,小孩子(她自己马上改正了)——年轻人不把他们的感受坦白地说出来,这是哪一种习惯呢?大人才可以这样。您不是喜欢我吗?”
“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公爵夫人问道。
“好极了;我一定来,”她后来说。“您真年轻呀!请问您有多大岁数?”
“你来干什么?”我问他。
小猫轻轻地叫着,在地板上闻起来。
“哦!我明白了——您完全是大人了。”
我走进这所侧屋的又窄又脏的前厅时,浑身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我遇见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仆人,他有一张暗铜色的脸和一对忧郁的猪眼睛,额上、鬓角边刻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那么深的皱纹。他捧着一盘肉啃光了的鲱鱼背脊骨,用脚关上通另一间屋子的门,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少女带着先前那样的笑容,微微眯起眼睛,略微歪着头,一直在望我。
“它饿了!”齐娜伊达大声说。“沃尼法季,索尼娅!拿一点牛奶来。”
“多好玩!”齐娜伊达接连说了好几次:“它的眼睛不是灰的,而是绿的。好大的耳朵啊!谢谢您,维克托·叶戈雷奇,您真好!”
“一个多钟点了!”我不自觉地跟着说了一遍,就回到客厅,向主人恭敬地行礼告辞。
“您愿意帮我绕绒线吗?来,到这里来,到我屋子里来。”
我撒了谎;我离开我那个法国教师还不到一个月。
我们走进去的那间屋子里,家具讲究一点,布置得雅致一点。可是那个时候,我差不多什么都不能注意了:我好像在梦中行动一样,我觉得全身充满了一种近乎愚蠢的、紧张的幸福感。
我认出那个骠骑兵,就是昨天傍晚我看见的年轻人中间的一个,他笑了一笑,鞠一个躬,靴子上的踢马刺“啪的”响了一下,马刀链子也发出了响声。
“您有家庭教师吗?”她突然问道。
公爵小姐不理她的母亲。
我趁她没有抬眼的时候,端详她,起先偷偷地看,后来越来越大胆了。我觉得她的脸比昨天傍晚的时候更动人:在她脸上一切都显得那么秀气,那么聪明,那么可爱。她背朝那扇挂着白色窗帷的窗坐着,阳光透过窗帷射进来,一抹柔和的光照在她那蓬松的金黄色头发上,她那洁白的颈项上,她那微斜的肩膀上,她那娇柔、平静的胸脯上。我望着她——现在,她对我已经是多么亲密,多么接近了!我觉得我早已认识她了,在认识她以前,我什么都不懂,甚至根本就没有生活过……她身上穿一件深色的旧长袍和一条围裙;我多么想抚摩这长袍和围裙的每一道褶纹。她的鞋尖从长袍下端露了出来:我多么想拜倒在这双鞋子跟前……“现在,我坐在她的对面,”我想道,“我已经认识她了……多幸福呀,上帝啊!”我高兴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是我只不过微微摆动一下我两只脚,就像一个得到糖果的小孩似的。
她摇摇头,歇了歇,又摇摇。
她慢慢地抬起眼睑,她那双亮的眼睛又亲切地望着我了,又微笑了。
“您母亲叫我来找您,”他低声说,“她在生气,您还没有带口信回去。”
她这样坦率地跟我讲话,虽然使我非常喜欢,可是我感到有一点委屈。我想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在跟小孩子说话,所以尽可能地装出很自如的、很严肃的神情说道:
我也站起来,把绒线绞和绒线球放到窗台上面,走进客厅,我迟疑不决地站住了:在屋子中间躺着一只伸着脚爪的小花猫,齐娜伊达跪在它的前面,小心地托起它的小脸。公爵夫人身边有一个金色鬈发的年轻骠骑兵,他一个人几乎把两堵窗中间的空隙挡住了,他有玫瑰色的脸颊和一对凸出的眼睛。
我快活得像水中的鱼,我愿意永远不走出这间屋子,不离开这个地方。
“我……公爵小姐……我什么也没有想过……我怎么能够……”我狼狈地说。
“一个多钟点了。”
“请听我说,”她反驳我。“您还没有了解我:我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我希望别人永远对我讲真话。我刚才听说您才十六岁,可是我二十一岁了;您看,我比您大得多,所以您应当永远对我讲真话……而且听我的话,”她又说了一句。“看着我——您为什么不看我呢?”
我更加发慌了,不过,我还是抬起头来望着她。她微微笑了笑,但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种笑了,而是另外一种赞许的微笑。
“你到警察局去过吗?”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在讲话。仆人含糊不清地在说些什么。“啊?……有人来了?”又听到她的声音。“隔壁人家的少爷!好,请他进来。”
我走进去的那间屋子不大,也不很干净,有几件简陋的家具好像是匆匆忙忙随便地摆在那里似的。靠近窗口,一个不好看的五十岁光景的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断掉一只扶手的圈手椅上,她没有戴帽子,身上穿一件绿色的旧衣服,颈项上围一条粗绒线的花围巾。她那双不怎么大的黑眼睛那样牢牢地瞪着我。
“没有什么事,小姐。”
“您就这样说吧,少爷。”
她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手指。
“是,太太。我母亲叫我来传话的。”
“我可以跟扎谢金娜公爵夫人讲几句话吗?”
“您现在有事吗?”她说,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
“彼得罗维奇。”
“小猫!”齐娜伊达大声说,连忙从椅子上起来,把绒线球丢在我的膝上,就跑出去了。
我整理一下衣服,走进了“客厅”。
我走到她跟前,向她行礼。
我还是呆呆地站在原来的地方,不知道我应该笑呢,还是应该说一两句话,还是就这样沉默着。忽然我从前厅开着的门口看到我们家的仆人费奥多尔的身形,他向我做手势。我机械地走到他跟前。
“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吗?”我问道。
“公爵小姐……”我刚开始说。
“不,我很早就没有家庭教师了。”
“太随便了,”我想道,我望着她那难看的身形,不由得感到厌恶。
“齐娜!”公爵夫人在客厅里高声喊道。“别洛夫佐洛夫给你带来一只小猫。”
我又鞠了一个躬,掉转身子,走出去了。我暗地里感到一个非常年轻的人知道有人在背后望他时所常有的那种局促不安的感觉。
“给您两只手,”齐娜伊达答道,就向他伸出双手来。在他吻她一双手的时候,她从他肩头上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