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丁香花丛后面走出来一位相当健壮的先生,背着旅行袋,显然是外国人,用外来旅游者毫不客气的目光扫了坐在长凳上的情侣一眼,大声咳嗽了一下,就走过去了。
“您的妈妈,”萨宁等沉重的脚步声一消失就接着说,“说您退婚会招来非议(杰玛微微皱起了眉头);说我部分地为这些非议提供了口实,说……因此……我在某种程度上有义务劝您不要拒绝您的未婚夫克吕贝尔先生……”
“相信我吧,相信我吧,”他祈求她,把两手向她伸去——却没敢碰她。“您要我做什么……为了使您相信?”
“昨天。”
“请告诉我,Monsieur Dimitri,”她张口了,“前天您来劝我的时候,也就是说,您还不知道……没感觉到……”
“杰玛,”他用刚刚能听到的声音喊了一声。
园丁的铁锹突然在离他们坐的长凳两步远的地方响起来。
萨宁抓起了这双手掌向上放着的绵软的手,贴到自己的眼上,嘴唇上……昨天他想象中的帷幕终于拉开了!瞧,这就是它,幸福,这就是幸福的光彩照人的容颜!
“杰玛!这就是说,您爱我啰?”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两条腿不听他使唤。
“您指的是信吗?”
五点钟萨宁就醒了,六点就穿好衣服,六点半已在杰玛信中指定的公园里一个小亭子附近徘徊了。
“我们回家吧,”杰玛小声说,“一起走——愿意吗?”
他们一起出了公园,没有走市内大街,而是沿着郊区小路向家里走去。
早晨静静的,天气温暖而阴沉。有时令人觉得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了;可是伸出手掌来却毫无感觉,只是细看衣袖可以发现上边有一些极小的水珠儿,像一些极小极小的玻璃珠儿;可是连这种小水珠儿也很快不见了。风——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每个声音都无法乘风飞往某个方向,只能悠悠荡荡地漫向四面八方;远处隐隐约约地飘着一片白濛濛的蒸气,空气里散发着木樨和白刺槐的花香。
她对他微微点了一下头,继续向前走去。他跟在她后边。
“Monsieur Dimitri,”杰玛说着,用一只手摸了一下她靠萨宁这边的头发,“请不要把克吕贝尔先生称作我的未婚夫。我永远也不会做他的妻子。我已回绝他了。”
“您……没有生我的气吧?”萨宁终于开口说话了。
萨宁站住了。莫非她不来啦?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转瞬间,他又打了一个寒战,——不过,这已是另有原因了。他听到了背后有轻盈的脚步声和女人衣服的窸窣声……他回头一看:是她!
这一瞬间,她要是对他说一句,“你跳到海里去吧,愿意吗?”不等她把话说完,他就会一头扎到深渊里去。
“啊,相信我吧,相信我给您写的信吧,”萨宁喊起来,他的怯懦顿时全都消失了——他热烈地说:“要是世界上有真话,有神圣的、无可怀疑的真话,那就是我爱您,热烈地爱您,杰玛!”
七点!钟楼上的钟响了。
“您相信我的话吗?”他继续问道。
“要不然……难道我会到这里来吗?”她低声说完,两手落到了长凳上。
过了一分钟——无论他还是她都一声没吱;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也没有看她的脸,而是看她握着小伞的两手。说什么呢?说什么能抵得上他们来得这么早,坐得这么近的单独相处呢?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杰玛——正面地,勇敢地。她也看着他——多少有些从上往下看。她的两眼半闭着,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光芒,噙着轻微的幸福泪花。脸上不是微笑……不!她是在幸福地欢笑,虽然没有笑出声来。
他想把她拉到怀里,可是她推开了,仍然无声地笑着摇摇头表示反对。她那幸福的眼神好像在说:“等等。”
“终生幸福?真的吗?”杰玛问道。
“我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啊。”杰玛轻声说。
“您已回绝他啦?什么时候?”
“啊,杰玛!”萨宁喊道。“我怎能想到你(当他的嘴第一次说出这个“你”时,他的心像琴弦一样颤动起来)会爱我啊!”
“我感觉到了,”萨宁接过话茬儿说,“可是我不知道。我从一见到您的那一瞬间就爱上您了,可是并没有马上明白您对我的意义!况且我听说您已订婚……至于您妈妈的委托,第一,我怎么能拒绝呢?第二,我觉得是把这个委托那么传达给您的,使您可以猜到……”
她转过脸来对着他。
杰玛跟着他走在小径上。她身穿一件灰色短斗篷,头戴一顶深色小帽。她看了萨宁一眼,就把头掉向旁边,追上他以后,迅速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街上店铺还没有开门,可是已经出现了行人;偶尔吱吱呀呀地走过一辆孤独的马车……公园里还没有游人。一个园丁在不慌不忙地用铁锹修整小径,还有一个穿黑呢子斗篷的老太太一瘸一瘸地穿过林阴路。萨宁丝毫也没有把这个残废老太太当成杰玛,可是他的心却收缩了一下,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远去的黑点。
“跟他本人。在我们家里。他到我们家来过。”
“我怎能想到,”萨宁继续说,“我怎能想到,来法兰克福只打算停留几个小时,却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终生幸福呢!”
“终生幸福,天长地久!”萨宁以新的热情喊道。
“是的。”
“跟他本人说的?”
她又瞥了他一眼。
杰玛从小亭子旁边走过去,往右拐,经过了一个浅浅的小水池子(里面有一只麻雀在忙碌地扑腾着),走到一丛高高的紫丁香后边,坐到一条长凳上。这个地方舒适、僻静。萨宁坐到她旁边。
杰玛低下了头,什么也没有说。伞从她手里滑掉了。她急忙抓住,没让它落到地上。
她瞥了他一眼,又险些把伞掉到地上。
“我?”她答道。“为什么呢?没有。”
萨宁很难说出比这再蠢的话来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起码沉默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