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已牵到了街门口的台阶前边,一共三匹:一匹是金棕色纯种母马,嘴脸干瘦,龇牙露齿,两只黑眼鼓着,腿像鹿腿一般细长,身躯有些干瘦,然而漂亮,性子火暴,——这是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骑的;另一匹是公马,强壮,肥大,有些笨重,全身乌黑,没有杂色,——这是给萨宁骑的。第三匹马是给跟班马夫骑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敏捷地跨上了自己的母马……那母马翘着尾巴,夹着屁股,蹬着蹄子,急着要跑起来,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却真是个出色的骑手!她把马控制在原地:需要跟波洛佐夫告别嘛。波洛佐夫仍然戴着那顶圆锥形小帽,披着便袍,站在阳台上挥动着细麻纱手帕,不过脸上非但毫无笑容,倒有些不愉快的神色。萨宁也上了马。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举起鞭子向波洛佐夫先生致意,然后在自己那匹马拱起的扁平脖颈上抽了一下;那匹马便腾起前蹄向前跳了一下,接着便迈着碎步走起来,全身的肌肉颤动着,嘴被嚼子勒着,不断地翕动着,不时打着响鼻。萨宁骑马走在后面,端详着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那纤细柔韧的腰肢被紧身衣舒适合体地束着,在马上自信、灵活而协调地摆动着。她回过头来用眼神召唤他。他赶上去跟她并排走起来。
“好啦,我们现在是自由鸟儿啦!”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喊道。“往哪儿骑——往北,往南,往东,往西?瞧,我像举行加冕典礼的匈牙利国王(她用鞭梢向东西南北四方指了一下)。一切都是我们的!不,您知道吗:瞧那边的山多好看,还有那树林子!往那儿去吧,进山,进山!”In die Berge,wo die Freiheit thront!
说完后边这句话,她把头点了几下,好像要加重这句话的分量,并使萨宁感觉到这句话的意义。
她拐下大路,沿着一条很少走人的狭窄小道跑起马来,这条小道真像是通到山里去的。萨宁骑马跟在后边。
他们缓缓地策马到了不远的城关,然后就让马在大路上迈着大步跑起来。天气极好,真是夏天的天气。熏风扑面,在他们耳边发出愉快的呼啸声。他们都感到惬意:意识到年轻健壮的身体和自由飞速的前进,他们俩都感到心花怒放;这种兴奋的感觉不断增长。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她用快活的声音问道。
“是的,好像是小酒馆。”
“骑马使您感到这么高兴?”萨宁赶上她问道。
上边就是萨宁临睡前的想法,不过第二天,当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急不可耐地用珊瑚鞭柄敲他房门的时候,当他看到她站在自己的房门口——手里提着深蓝色女式骑马服的长后襟,编成粗辫的鬈发上戴着一顶男式小帽,一只肩膀上搭着面纱,嘴唇、眼睛、满脸都带着挑逗的微笑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他心里想什么,却无人知晓。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勒住马,又缓缓地走起来;萨宁学着她的样子。
“瞧,多好,”她说。“我在分手前最后一次跟您说:您真可爱——您也不会后悔的。”
马跑到小酒馆跟前,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跟班马夫叫到跟前把她对他的要求告诉了他。跟班马夫是英国人,具有英国人的气质,他默默地把手抬到帽舌旁边,行了个举手礼,便跳下马来,抓住了马的辔头。
萨宁扣好常礼服钮扣,默默地拿起了帽子。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向他投了一个愉快的目光,点了一下头,便迅速地朝楼下跑去。他也随后跑起来。
萨宁朝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一下子勒住了马:她总是用这种办法使马停下来。
“可他会怎么想呢?”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况且他什么也不会想,只会一心喝啤酒。喂,萨宁(她第一次只称呼他姓),打马向前跑!”
“好极啦。我吩咐他留在这个小酒馆里喝啤酒等我们回来。”
“我不过想避开人家的感谢罢了。谁要感谢我,就会扫我的兴。因为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怎能容他来感谢我呢?我方才没听清您问我什么。”
“您知道吗,”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她要么是又没有听清萨宁的问话,要么是认为他的问题不需要回答。“这个跟班马夫使我讨厌死了,他跟在我们后面准是一心琢磨着:主人们什么时候回去呢?怎么能摆脱他呢?”她麻利地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来。“派他回市内去送封信?不……不合适。啊!有办法啦!前边是什么?小酒馆吧?”
“为了这个,”她幸福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说,“只有为了这个才值得生活呀。你想做而觉得不可能成功的事做成功了,那你就尽情地享受吧,亲爱的!”她用一只手在喉咙上横着划了一下,表示尽情的程度。“那时人会觉得自己多么善良啊!瞧我现在……多么善良!我觉得想要拥抱全世界。不,不是全世界!这个人我就不想拥抱。”她用鞭子指了一下在旁边路过的破衣褴衫的老人。“可是我愿意使他幸福。给,拿去吧!”她用德语大声喊了一句,便把一个钱袋向他脚下扔去。沉甸甸的钱袋(当时还根本没有钱夹)噗的一声落到路上。那个行人吃了一惊,停了下来,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哈哈大笑起来,又策马向前驰去。
她高兴得简直使萨宁觉得奇怪;她脸上甚至出现了一种只有小孩子感到非常……非常满意时才会有的那种故作庄重的神气。
“我方才问……我想知道您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