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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文集·中短篇小说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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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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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儿。您的鞭子究竟掉在哪儿?”我又问他一次。

我想到不多时候以前听见这根鞭子的挥动和抽打的声音,不觉颤栗起来。

“你等得不耐烦了吗?”父亲低声说。

最近这一个月来,我老练得多了,可是我那种带着种种兴奋和痛苦的爱情,跟另外一种我不知道的、几乎没法猜想到的、而且像一张我竭力想在朦胧中看出来、却又看不明白的美丽而严厉的陌生脸孔那样使我害怕的东西比起来,我发现我的爱情竟是多么渺小,多么幼稚,多么可怜!

“那么我们不如去玩跳背戏,”父亲回答我,“你骑那匹短腿马,可绝对跟不上我。”

我机械地把缰绳交给他,他跳上“电”……这匹受了寒气的马用后脚站起来,向前跳了一个半俄丈……可是父亲很快就制服了它,父亲用马刺踢它的肚皮,又用拳头打它的脖子……“啊,鞭子没有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喂,你在干什么,把马给我牵过来!”背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少爷,您牵着两匹马在这儿干什么?让我给您牵着吧。”

他沉思起来,头埋得很低……在这一刻,我第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严肃的脸上所能够流露出的多少的温柔和多少的怜悯。

“这就是爱情,”晚上我坐在新近放上了笔记本和书籍的写字台前面,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激情。怎么能够忍受任何人的鞭打……甚至是最亲爱的手打下来的,怎么会不气愤!啊,不过看起来,只要你在恋爱……你就能够……而我呢……我想象……”

他又打起马往前跑,可是这一次我赶不上他了,我比他迟了十五分钟到家。

“好,那么去吧。”

我吓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心里怀着一种不能理解的恐怖往回跑——跑出了巷子,回到岸边,差一点让“电”跑掉了。我一点也不能够了解。我知道我那位冷静而沉着的父亲有时候也会大发脾气,可是我所看到的情形,我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还感觉到,不管我活多久,我永远不能忘记齐娜伊达的这种姿态,这种眼光,这种微笑,而且她的形象,这个突然在我眼前出现的新的形象永远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了。我茫然望着河水,不觉得眼泪一直在流。“她挨打,”我想道……“挨打啦……挨打啦……”

“您把它放到哪儿去了?”隔了一会儿,我问父亲道。

父亲很快地望我一眼。

就在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古怪的、可怕的梦。我梦见我走进一间黑黝黝的矮屋子……父亲拿着马鞭站在那里,生气地顿着脚,齐娜伊达紧紧靠在角落里,前额上(并不是在手臂上)有一条红色的伤痕……在他们两个人的后面,满身鲜血的别洛夫佐洛夫从地上站起来,张开苍白的嘴唇,凶狠地在威胁父亲。

“我并没有失掉,”他说道,“我把它扔了。”

我们动身了。我骑上一匹脚劲很健、而且相当猛的粗毛黑马:的确,当“电”飞奔的时候,我的马就得用全力奔跑,可是我并没有落后。我从没有见过像父亲那样好的骑手,他骑在马上显得那么漂亮,那么潇洒自由,连他身下的马好像也感到这一点,也以他为荣了。我们跑过所有的林荫路,到了少女地,跳过好几堵矮墙(起先,我不敢跳,可是父亲最瞧不起胆小的人,后来我也就不怕了),我们还两次蹚过莫斯科河。我以为我们要回家了,况且父亲还说过我的马已经累了,可是他忽然离开我,拐到克里木浅滩那边,顺着河岸奔跑。我跟在他后面跑。他跑到一堆高高的旧木料旁边,他很敏捷地从“电”的身上跳下来,叫我也下马,他把他那匹马的缰绳交给我,要我在木料堆旁边等他,他就弯进一条小巷,不见了。我牵着两匹马在河边遛来遛去,一面吆喝着“电”,因为它走动的时候不断地摇头晃脑,全身抖动,鼻子喷气,嘶叫,可是等到我一站住,它就轮流用蹄子刨地,而且带着尖锐的嘶声咬我那匹小马的脖子。总之,它处处表示它是一匹被宠坏了的pur sang。父亲还不回来。河面上升起一股难闻的潮气,细雨静静地落下来,它在我已经看厌了的、难看的灰木料(我在它们旁边来来去去,遛了好多次了)上面弄出许多小黑点。我实在烦透了,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一个全身也是灰色的芬兰族的巡警,头上戴一顶罐子形的大军帽,手里拿一把长戟(我奇怪,为什么在莫斯科河岸上有这种巡警!)走到我跟前,把他那张老太婆似的全是皱纹的脸朝着我说:

我发愣了。老实说,这是我绝没有料到的事情。我的第一个动作是逃开。“父亲回过头来,”我想道,“我就完了……”但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一种比好奇心强,甚至比嫉妒强,比恐惧还要强的感觉,把我留在那里。我就注意地望着,并且侧耳偷听。好像父亲坚持着什么主张,可是齐娜伊达不同意。我现在好像还看见她的脸一样——凄凉、严肃、美丽,还露出一种言语不能形容的钟情,忧郁,爱慕,和一种绝望的表情——我简直找不出别的字眼了。她说的都是些单音节的字,她并不抬起眼来,只是在微笑,恭顺而又固执地微笑着。单凭这种微笑我就认出我从前的齐娜伊达来。父亲耸耸肩头,戴正帽子,这是他不耐烦的时候常有的动作……后来我听到这句话:“Vous devez vous sé-parer de cette…”齐娜伊达挺起身子,伸出手臂。忽然,在我眼前发生了一件叫人不能相信的事:父亲突然举起他那根正在拍掉常礼服边上尘土的马鞭——我听到打在她那只露着肘拐的手臂上的刺耳的鞭声。我差一点忍不住要喊出声来了,可是齐娜伊达打了一个颤,默默地看了父亲一眼,慢慢地把手臂举到唇边,吻着手臂上发红的鞭痕。父亲把马鞭扔在一边,急急地踏上门口的台阶,跑进宅子里去了……齐娜伊达转过身去,伸开两只手臂,埋着头,也离开了窗口……

父亲不回答我,打着马向前跑。我赶上去。我一定要看看他的脸色。

两个月以后,我进了大学,过了六个月父亲死在彼得堡(由于中风),他跟母亲和我刚搬到那里不久。他逝世前几天收到一封从莫斯科寄来的信,这封信使他非常激动……他到母亲的屋子里去向她要求过什么,据说,他,我的父亲居然哭了!在他中风的那天早晨,他开始给我写一封法文信。“我的孩子,”他这样写着,“当心女人的爱情——当心这种幸福,这种毒素……”母亲在他死后寄了一大笔钱到莫斯科去。

“跟得上的,我也戴踢马刺。”

我不理睬他。他又问我讨香烟抽。我想摆脱他的纠缠(再说,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朝着父亲去的方向走了几步,后来我走到那条小巷的尽头,转一个弯,我站住了。在街上,离开我四十步的光景,一所木头小宅子的敞开的窗口前面,父亲背朝着我,站在那里。他的胸口靠在窗台上,宅子里面,坐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半个身子给窗帷遮住了,她正在跟父亲讲话。这个女人就是齐娜伊达。

父亲每天出去骑马;他有一匹火红色带斑纹的英国好马,这匹马脖子细长,腿也长,从来不知道疲劳,而且非常凶猛,它的名字叫“电”。除了父亲以外,就没有人敢骑它。有一天,父亲带着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好兴致,高兴地走到我面前;他正要出去骑马,连踢马刺都戴上了。我就请求他带我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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