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加京喊道,“你在这儿吗?”
“谁又没有呢?”加京回答。
“敏捷呀,阿霞,真敏捷,”加京小声地含糊不清地说。
那位寡妇的信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在月光里显得很白。
“祝您的心上人健康!”
太阳落下去了,我应该回家去,可是阿霞还不曾回来。
路易斯太太大声笑了。
我脱了衣服躺下,竭力想睡着,可是一个钟点以后我又在床上坐起来,肘子斜靠在枕上,想着那位“笑得不自然的、喜怒无常的少女”。“她像佛尼斯拿宫中拉斐尔画的小加拉蒂阿。”我含糊地说道:“是的,她不是他的妹妹……”
“H.要回家去了,”加京高声说,“他来跟你告别。”
“你以为我的举动有失体统,”她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不在乎:我还是知道你是欣赏我的。”
在回家的路上,她比先前笑得、玩得更厉害了。她从树上折下一根长树枝,像枪一样地扛在肩上,用围巾把头包住。我记得我们遇到一大家子英国人,都是淡黄色头发,态度很拘谨,他们好像听到命令似地一下子都转过他们的呆板的眼睛,带了冷静、惊讶的样子望着阿霞。她好像故意要激怒他们,就高声唱起歌来。我们到家以后,她立刻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一直到午饭的时候才出来,穿着很漂亮的、腰束得紧紧的衣服,精心地梳了她的头发,手上戴着手套。在桌上,她的举止非常有礼貌,甚至可以说是做作的。她差不多不吃一点东西,只偶尔用小杯子喝点水。她明明要在我的面前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一个非常文雅的、教养很高的年轻小姐的角色。加京并不干涉她,看得出来他在任何方面对她纵容惯了。他只是时时好意地望着我,轻轻地耸耸肩膀,就像在说:“她是一个孩子,请您宽容吧!”刚吃完午饭,阿霞站起来,对我们行个屈膝礼,戴上帽子,问加京,她可不可以到路易斯太太那边去。
加京没有理她。她捧着杯子,又爬上废墟,时而停下来弯着身子,带着可笑的郑重的神情,在枯萎的植物上面洒几滴水。水点在明亮的阳光下发亮。她的动作很可爱,可是我还像先前那样生她的气。不过我也忍不住要赞美她的轻快,敏捷。在一处危险的地方,她尖声叫喊来吓唬我们,然后又大笑起来……我更加恼怒了。
“难道他有——难道您有这样一位心上人吗?”阿霞问道。
最后,阿霞倒空了她的杯子,顽皮地摇摇晃晃回到我们跟前。她的眉间、鼻上、唇边都带一种奇怪的微笑,她的黑眼睛半像大胆、半像欢乐地䀹动着。
“不要说啦,”加京低声说,“不要惹她;您不了解她:她能够爬到塔顶上去。喂,您倒不如赞美这个地方的人的聪明。”
“她多任性呀!”加京含糊地小声说,“要是您愿意,我可以送您回去,我们顺路可以弯到路易斯太太家里。我要问一下她在不在那里。这不会绕太多的路。”
去古迹的路顺着一个狭窄的、树木茂盛的山谷的斜坡盘旋而上。谷底一条小溪喧哗地在石子中间流过去,它好像要赶快地流入大河,那条河就在陡峭的山顶的阴影面后边静静地闪光。加京叫我注意几处光彩悦目的地方。听他讲话,他即使不是一个画家,至少也是一个艺术家。不久古迹看得见了。在一个光秃山岩的顶上矗立着一座四角塔,这座塔虽然因年代久远成了黑色,但还是很坚固,不过看得出塔身已经让一条纵的裂痕分为两半了。塔连接着长满青苔的围墙,在塔的周围爬满了常春藤。弯曲的小树从灰色的城垛和开始崩坍的拱顶中垂下来。一条铺石子的小路通到那个还不曾毁坏的大门。我们快要走到大门,突然看到就在我们的前面,一个女人的身形用快步跳过一堆废墟,爬到一个突出的墙头,恰恰在悬崖上面。
突然间她好像害起羞来,垂下她的长睫毛,羞怯地坐在我们旁边,就像做错了事一样。现在我才第一次好好地看清楚了她的脸。我从没有见过像这样多变化的脸。过了一会儿她的脸渐渐变得苍白,露出一种专注的、差不多是忧郁的神情,她的面貌在我的眼里显得大人气些,严肃些,单纯些。她完全安静下来了。我们绕着古迹走了一转,欣赏风景,阿霞也跟在我们后面。午饭的时候快到了。加京向老妇人付了钱,又要了一杯啤酒来,他把酒杯举到嘴唇边,转身向我做一个狡猾的鬼脸,大声说:
“不,我昨天答应过路易斯太太,我要去看她。而且,我想你们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会更好一点。H.先生(她指着我)会再告诉你一些秘密。”
我仍然不做声。加京换了话题,谈起别的来。以后我认识他越久,我就越喜欢他。很快我就了解他了。他有着真正的俄罗斯人的性格,忠实,正直,质朴,但不幸有点懒散,缺乏坚持力或者内在的火。青春不像一道喷泉水似地在他的心里涌流,而以宁静的光照耀。他很可爱,很聪明,可是我不能想象,他年纪大些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会成为画家吗?没有持久的、艰苦的工作是不可能成为画家的。“至于工作,”我望着他的柔和、温顺的面貌,或者倾听他那从容不迫的言论的时候,我不禁想着:“不,你绝不会努力工作的,你不能够集中你的力量。”但是你不可能不喜欢他:你的心让他吸引去了。我们在一块儿大约消磨了四个钟头,有时候坐在沙发上,有时候在宅子前面慢慢地走来走去,我们就在这四个钟点里面成为非常亲密的朋友了。
“你以为我要喝水吗?”她转身对她哥哥说,“不是,在那边墙上有几朵花得浇水呢!”
“那可不是阿霞!”加京叫起来。“真是一个疯女孩子!”
阿霞沉思起来,她的脸又变化了,又露出一种挑衅似的、差不多是傲慢的微笑。
她走了。
我们下了坡,走到城里,弯进一条窄小的曲巷,我们就在一所房屋前站住了,这是一所只有两扇窗宽、四层高的宅子。二层楼比第一层更凸向街面,而三层楼、四层楼更比二层楼凸出。整所的房屋雕刻着古老的花纹,它那下面的两根大柱子,它那尖尖的瓦屋顶,和顶楼的像鸟嘴似的突出部分,这一切使这所宅子看起来像一只弓着身子的大鸟。
我朝我的周围看。在小木棚里货摊旁,一个老妇人坐在角落里编结袜子,她斜着眼睛从眼镜后面看我们。她卖啤酒、姜饼和矿泉水给游客。我们坐在长凳上,喝着盛在笨重的锡杯里的相当冷的啤酒。阿霞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也不动,她的腿盘在她的身子底下,头上包着薄棉纱围巾,她的秀美的身姿映在明净清澈的天空里显得很分明,很动人。我带着反感地望着她。昨天夜里我就注意到她的一些做作的不自然的样子……“她要使我们吃惊,”我想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多么孩子气的恶作剧!”她好像猜中了我的思想似的,用急速而锐利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她只跳了两跳就离开了墙,跑到老妇人跟前,向她讨了一杯水。
“真的吗?”阿霞轻轻地说道。“那么,把我这枝花给他吧,我马上就回家了。”
“你从什么时候起要求我的允许来的呢?”他带着他那种始终不变的、但这时却露一点窘相的微笑问道。“你觉得跟我们在一块儿没有趣味吗?”
我还记得在回家的路上,我什么也不想,可是我的心上感到异样的沉重。突然间我闻到一阵闻惯了的浓浓的、可是在德国却很少有的香气,这香气使我惊讶。我站住,看见路旁有一小块地上长着大麻。它这种草原上的香气使我立刻想起我的祖国,在我的灵魂里面唤起一种强烈的乡愁。我真想呼吸俄罗斯的空气,我真想在俄罗斯的土地上行走。“我在这儿干什么呢?为什么我要在陌生的国土里流浪,为什么我要生活在陌生人中间?”我嚷起来。压在我的心上那种非常沉重的重量突然变成了一种痛苦的、燃烧似的激动。我带着跟上一天完全不同的心境回到了家里。我觉得心里不高兴,很久都不能安静下来。一种连我自己也不了解的烦闷折磨着我。末了我坐下来,想起我那位狡猾的寡妇(我照例在每天临睡前想着那位太太),拿出她的一封信来,但是我连信都没有打开,我的思想就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我开始想着……想着阿霞。我想起加京曾经暗示过的某些障碍阻止他回到俄国去。“当真,她是他的妹妹吗?”我高声说了出来。
“路易斯太太,是这个地方从前的市长的寡妇,”加京极力避开我的眼睛,说起来;“她是一位很善良、而且很单纯的老太太。她很喜欢阿霞。阿霞高兴跟境况不好的人做朋友。我已经看出来那原因始终是骄傲。您瞧,她是给我宠坏了。不过,”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您叫我怎么办呢?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苛求,对她当然更不会了,我不得不容忍她。”
她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我想她是在亲吻路易斯太太了。加京默默地拿给我这枝花。我也默默地把它放在衣袋里,走到了渡口,摆渡过了河。
我们穿过大门,进了一个小院子,那里一半的地方长满了野苹果树和荨麻。阿霞当真坐在悬崖的边上,她转过脸来对我们笑着,但是并没有移动一下。加京向她伸出一根手指警告她,我大声责备她的不谨慎的举动。
“我在这儿,”阿霞卖弄风情地把肘臂斜靠在窗台上说;“我在这儿很好。这给你,接住它,”她丢给加京一枝天竺花,接着又说:“你设想我是你的心上人。”
三层楼灯光明亮的窗户打开了,我们看到阿霞的小小的黑黑的头。在她的背后出现了一个没有牙齿、眼睛半瞎的德国老妇人的脸。
“她跳来跳去就像一头山羊,”老妇人把眼睛从她的袜子上抬起来,望了一会儿,含糊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