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妨碍我的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在我的最后一个法国家庭教师离开以后。这个法国人想到自己像炮弹似的(comme une bombe)落到俄国来,实在忍受不了,所以他整天带着怨恨的神情躺在床上。我父亲对我亲切,却并不关心,我母亲差不多不理我,虽然她就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她的心让别的一些忧虑占据了。我父亲当时还算年轻,而且非常漂亮,他为了财产的缘故跟母亲结了婚,母亲比父亲大十岁。我母亲过着悲惨的生活,她老是激动,嫉妒,生气,可是不敢在我父亲面前露出来;她非常怕他,他总显得那么严肃,冷静,疏远……我从没有见过比他更镇静、更自信、更有威风的人。
“哦!”主人和谢尔盖·尼古拉伊奇齐声说,“那太好了……讲给我们听!”
献给安年科夫
我整个身体充满了这种预感,这种期待:我呼吸它,它跟着我的每一滴血流遍我全身的血管……它是注定了很快就要实现的。
谢尔盖·尼古拉伊奇是一个圆脸的小胖子,长着一头淡黄色的头发,他先看一下主人,然后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
我住在莫斯科我父母那里。他们在无愁园对面卡卢加门附近租了一所别墅。我在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不过并不用功,也不着急。
“我的初恋的确不算十分平凡,”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稍微有点迟疑地回答,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黑头发中间已经现出灰白色了。
“好吧……不成,我不想讲故事,我不是讲故事的能手。我会把故事讲得枯燥,简短,不然就是冗长,不自然。倘使你们允许的话,我可以把我记得的事情都写在笔记本里,念给你们听!”
事情发生在一八三三年夏天。那时候我十六岁。
“可是,”母亲说,“那倒好些。”
“那么怎么办呢?”主人说。“我的初恋也没有多大趣味;我认识我现在的妻子安娜·伊万诺夫娜以前,我从来没有爱过谁:我们中间的经过情形也非常顺利,我们两家父亲给我们做主,我们不久就互相恋爱了,很快地就结了婚,我的故事用两句话就可以讲完。我老实说一句,先生们,我提出初恋这个题目,就是指望着你们,你们年纪不算大,可也不是年轻的单身汉。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您可以给我们讲点有趣的吗?”
我永远忘不了我在别墅里过的最初几个星期。天气好极了,五月九日,就是圣·尼古拉节那一天,我们搬到城外去。我有时在别墅的花园里散步,有时到无愁园,有时就溜到郊外;我随身总带一本书——例如盖达诺夫的教科书,可是我很少去翻它;我倒常常高声朗诵诗篇,我背得出很多诗句;那时候我的血在沸腾,我的心在发痛,有一种极舒服、而又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总是在期待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叫我害怕似的,而且我对什么都感到惊奇,我整个的身心都准备好去接受什么。我的幻想在活动,一直绕着那一些同样的形象急急地转来转去,就像雨燕在晨光中绕着钟楼飞翔一样;我沉思,我忧伤,我甚至掉下了眼泪;然而即使在有音乐旋律的诗歌,或者黄昏的惊人的美所引起的眼泪和忧伤中间,青春和蓬勃生命的欢乐感情也还像春草似地生长起来。
下面的故事就是他写在笔记本里的:
主人按了铃,吩咐仆人收去吃剩的晚餐。
我们的别墅是一所有圆柱的、木结构的宅子,两边各有一所侧屋。左边的侧屋是制造廉价糊墙纸的小工场,我不止一次溜到那里去,观察那十多个身体瘦弱、头发蓬乱、穿着油腻长衫、面容憔悴的小孩,他们不停地在压着印刷机矩形版的木杠杆上跳动,靠他们瘦弱身体的重量,印出糊墙纸的各色花纹。右边侧屋还空着,是预备出租的。有一天——五月九日以后三个星期的光景——那所侧屋的百叶窗打开了,露出来女人的脸;有一家人搬进来住了。我记得就是这一天午饭的时候,母亲问起仆人,我们的新邻居是什么人,她听到扎谢金娜公爵夫人的名字,起先倒带点敬意地说:“啊,公爵夫人……”后来又添上一句:“一定是一位穷的。”
我有一匹小马,我常常亲自给它上鞍,骑着它独自远行,我纵马疾驰,想象自己是一个古代比武场中的骑士——风在我的耳边叫得那么高兴!——或者仰望天空,把它那明媚的阳光和蔚蓝吸引到我的开放的心灵里来!
的确,扎谢金娜公爵夫人不能算有钱的女人,她所租的那所侧屋是那么破旧,窄小,而且又是那么低,稍微有点钱的人都不乐意住在那里。不过当时我听过就忘了。公爵的头衔对我没有什么作用:我刚念过席勒的《强盗》。
“非常简单。我第一次追求一位漂亮的年轻小姐,是在我十八岁那年;然而就是在追求她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新奇的感觉:我后来追求别的女人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一句真话,我的初恋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对我奶妈的爱,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的恋爱。可是这件事早已过去了。我跟她中间的详细情形,我都忘记了,即使我还记得,谁又有兴趣来听这些呢?”
朋友们起初都不同意,然而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坚持自己的意见。两个星期以后他们又聚在一块儿,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履行了他的诺言。
我记得那个时候,女人的形象,女性的爱的幻影在我的脑子里差不多还没有成型,然而我所想到的,我所感觉到的一切中间,已经有一种新鲜的、说不出的甜蜜的女性形象的预感——一种半意识的、羞涩的预感偷偷地在那儿隐藏着了……
父亲冷冷地望她一眼,母亲不做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曾有过初恋,”他后来说,“我一开头就是第二次恋爱。”
“他们雇了三部出租马车来的,太太,”仆人恭敬地端上菜盘,一边说;“他们自己没有马车,太太,他们的家具也很简单。”
客人早就散了。钟敲过十二点半。屋子里只留下主人、谢尔盖·尼古拉伊奇和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
“那么,这件事就决定下来了,”他点燃起一支雪茄烟,在圈手椅里把身子更靠紧椅背,一面说道。“我们每个人都得讲一讲自己初恋的故事。谢尔盖·尼古拉伊奇,该您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