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法语和德语都讲得非常流利,但处处都显出来她从小就没有得到女性的照应,她受着一种非常奇特的、不寻常的教育,跟加京所受的教育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虽然加京戴一顶凡·戴克式帽子,穿一件工作衣,可是在他的身上仍旧发散着大俄罗斯贵族的温柔的、几乎是纤弱的气息。然而她却不像一位贵族小姐,在她的所有的举动里有一种不安宁——就像一棵刚接枝的野生的果树,一种还在发酵的酒。天生怕羞,胆怯,她多么恨她自己的羞怯,因此她极力使自己举止大方,勇敢,但是这也并不是常常成功的。好几次我想跟她谈谈她在俄罗斯的生活、她的过去,她总是不情愿回答我的问题。然而我却知道,她出国以前曾在乡下住了很久。有一次我碰见她正在看书。两只手捧着头,手指直伸到头发里面,目不斜视地专心在看书。
“好啦,好啦”他又说了一次,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她很快地抬起头来,庄重地、严厉地望着我。
他们谈话的声音从凉亭里飘出来,我能够在稀疏交织的树枝中间看到他们两个人,但是他们看不到我。
有一天晚上,我到加京他们住的葡萄园里去,我发现那扇小门已经上锁了。我不加考虑就跑到我早已注意到的围墙塌了的地方,跳了过去。离开那里不远,在小路的旁边,有一个爬满金合欢的小凉亭。我刚到那边,正要往前走的时候,我听到阿霞的声音,她一边抽泣,一边激动地说:
“好啊,”我走到她的身边,说,“您真用功!”
“那么念什么呢?”她嚷起来,把书丢在桌子上,接着又说下去:“我还不如出去瞎胡闹去,”就跑到花园里去了。
我看她的书名:这是一本法国小说。
我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我突然惊醒过来了。“我应该到他们那里去吗?绝不去!”这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闪过。我用快步回到墙边,跳过墙,到了大路上。我差不多跑着似地奔回家去。我笑笑,擦擦自己的手,这一个突然证实了我的猜疑的机会(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我的猜疑是错误的)使我很吃惊,同时我的心里也很痛苦。“他们真会做假啊,”我想着。“但是为什么呢?他们欺骗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我绝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多么多情的表白呀!”
“不,除了你以外,我任何一个人都不要爱,不,不,我只要爱你一个人,——而且永远地爱你一个人。”
“您以为我只会笑吗?”她低声说,就打算走开。
“好啦,阿霞,安静一点!”加京说。“你知道我相信你的。”
整整两个星期就这样地过去了。我每天去看加京他们。阿霞好像在躲避我,不过像我们刚认识的头两天里面那样叫我吃惊的顽皮举动,她一次也没有做过。她仿佛暗中有着隐秘的痛苦,或者惶惑不安;她也笑得少了些。我带了好奇心在观察她。
一个奇怪的机会显然证实了我的猜疑。
“无论如何,我不能够赞成您选的书,”我说。
“你,就是你一个人!”她重复着说,两只手臂抱着他的颈项,带着痉挛性的呜咽声开始吻他,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
就在这天晚上,我高声朗诵《赫尔曼与窦绿苔》给加京听。刚开始的时候,阿霞只是在我们旁边走来走去,后来就突然地站住,侧耳倾听,静静地挨着我坐下,一直听到我读完。第二天我又不认识她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她会起这样的念头:学窦绿苔似的温驯、沉静。一句话说完,我觉得她是一个谜似的人,不管她是自负、自傲到了极点,然而甚至在我恼恨她的时候,她还是吸引了我。只有一件事是我越来越相信的:她不是加京的妹妹。他不像一个哥哥似地对待她,他太宠爱她了,太迁就她了,同时还有点勉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