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来,马上来!”斯廖特金随声应道。他向我伸出手来,我虽然不愿意,还是跟他握了手。
叶芙兰皮亚动也不动一下;她寻常的那种轻蔑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唇,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不怀好意的表情。
“嗨!嗨!”斯廖特金随声应着,跑进灌木丛里去了。
“还有关于小听差马克西姆卡的事,”斯廖特金继续说;“马丁·彼得罗维奇抱怨说,我们把他身边的马克西姆卡弄走,送去当学徒了。可是请您想想吧:好吧,要是他待在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身边会干些什么呢?游手好闲罢了;不会再有别的了。而且他不会好好地伺候人,因为他愚蠢而年纪又小。现在我们送他到马具匠那儿去当学徒。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手艺人,他自己会得到好处,而且也可以向我们缴租赋。少爷,在我们小小的产业里,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们小小的产业里任何事情都是不应当忽略的!”
“只是念什么呢?他有过一本书——可是,幸而,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在他那样的年纪,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斯廖特金好像在回答一个有趣的笑话似地赞同地微笑了。
“为什么拒绝日特科夫呢?”我问道。
“这就是马丁·彼得罗维奇称为‘废物’的人啊!”我心里想道。
我熟悉这些声音。在稀疏的胡桃树丛中隐约地现出来一个女人的天蓝色的衣服;在她的旁边的是一个穿深色农民外衣的男人。过了一会儿,斯廖特金和叶芙兰皮亚走出来了,走到离我五步光景的林间空地来了。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固执地又叫了一次,“喂,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
他们突然窘透了。叶芙兰皮亚马上退到林子里去了。斯廖特金想了一想,就朝着我走过来。在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四个月以前他在哈尔洛夫院子里走来走去、手里搓着我那匹马的马嚼时那种卑躬屈节的表情了;可是在这张脸上我也找不到前一天我在母亲书房门口遇见他时,叫我感到多么惊愕的那种无礼、挑战的表情。这张脸还是像从前那样白皙、漂亮;可是这张脸却仿佛庄严多了,也宽多了。
“嗨!”叶芙兰皮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倒会讲!”另外一个人打岔说,这是男人的声音。“难道一下子全讲明白吗?”
“我马上就来,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马上就来!”斯廖特金大声说。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下去:“马丁·彼得罗维奇本人现在也赞成我们的意见了。一开始他很不高兴,仿佛还大发过牢骚,您知道,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您应该记得,他过去是一个火爆性子、严峻的人——这多糟!嗯,现在他可变得非常安静了。因为——他看出来,这对他有利。您的妈妈——啊,我的上帝呀!她多么狠地攻击我……当然:一位贵族夫人看重她的权势,并不比马丁·彼得罗维奇过去那种情形差多少;好吧,您过来亲自看看吧,您有机会就替我说一句好话吧。我深深地感谢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的恩惠;然而我们也得活下去啊。”
“马丁·彼得罗维奇的鞋袜,衣着,食物跟我们用的完全一样;他还要什么呢?他自己也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希望什么了,他只专心照顾自己的灵魂。他应该明白,现在一切——无论如何——都全是我们的了。他也说过,我们不付给他津贴;可是我们自己也不常有钱啊;他有吃有住的时候,还要钱干什么呢?可是我们一直把他当作亲人看待。我对您不说假话。举一个例子说,他住的那几间屋子,——我们可真需要呢!没有这些屋子,我们简直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可是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我们都忍下去了。我们甚至还在想怎样让他消遣。所以,在圣彼得节那一天,我还到城里去给他买了一些很好的鱼钩——真正的英国货呢——贵重的鱼钩!好让他去钓鱼。我们的池子里有鲫鱼。他可以坐着钓鱼!他坐上一两个钟头,我们的鱼汤也有了。对于老年人,这种工作是最合适的了。”
叶芙兰皮亚的头从灌木后面露出来了;可是她并不走到我们这里来。她近来长得更好看了,她好像高了些,也胖了些。
“再会,德米特里·谢苗内奇,”斯廖特金说,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请您随便开枪打山鹬吧;鸟是飞来的,不属于任何人的。不过,唔,您要是遇到兔子的话,您就饶了它吧;这是属于我们的。还有一件事情!你们的母狗没有生小狗吧?我倒很高兴有一只小狗!”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闷声地唤着,她仿佛要叫他过去,她自己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她的手指在拨弄几根车前子的草茎,拿它们互相敲来敲去,把它们的头都敲掉了。
“可是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您为什么要把马丁·彼得罗维奇的马卖掉呢?”(已经落到农民手里的那匹马使我特别感到不安。)
我好像觉得不远的地方有人声。我倾听着……有人在林子里走着……一直朝我的方向走来。
第二天,我又拿着枪,带着猎狗,到叶西科沃林子去了。这一次我没有叫普罗科菲一块儿去。这一天天气非常好:我以为除了在俄罗斯外,哪儿也找不到这样美好的九月的日子。四周是那么宁静:你能够听见一百步以外松鼠在枯叶上跳来跳去,断枝掉下来,先微微钩住另外的枝子,后来落到了柔草上面——永远掉在那儿:静静地等着腐烂。不冷不热的、只是发出香味的、仿佛还略带酸味的空气令人舒适地向你的眼睛和脸扑来;一个像丝一样细的、中间还有一个小白球的、长长的蜘蛛网平稳地在空中浮动,刚刚挨到我的枪身,便一直往上伸到空中去了——这是温暖气候的真正征象。太阳照耀着,可是阳光却像月光那样地柔和。山鹬倒常常出现;不过我现在并不特别注意它们;我知道这个林子差不多直通到哈尔洛夫的住宅和他的花园的篱笆,我便偷偷地朝那边走去,虽然连我自己也不能够想象,我怎么会溜到那所宅子去,我甚至怀疑,我极力想溜到那里是不是应该的,因为我母亲很不高兴那所宅子的新主人。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用坚决的声调第三次唤道,这一次她把手指间拨弄的草茎远远地抛开了。“我走了!”她的视线跟我的视线遇在一块儿了。“我走开了,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她又说了一遍,便消失在灌木丛中了。
“是说费杜雷奇吗?是说那个懒汉吗?”斯廖特金耸了耸肩膀。“愿上天怜悯我们,他有什么用场呢?他这一辈子当兵混过去了——他忽然想到这儿来经营田产了。他说,我会镇压农民。因为我打惯了人的脸。他什么事都不会干,少爷。连打人脸也得会打啊!况且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本人不要他。他完全是不中用的人。我们所有的产业都会毁在他手里的!”
“的确没有人。起初他用蜡烛来烧胡子,——现在,他却完全不管了。妙极了!”
“嗨!”叶芙兰皮亚的响亮的声音响起来了。
“哎呀,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并没有赶走您,我们甚至还很高兴呢……就是叶芙兰皮亚·马丁诺芙娜也会这样说的。叶芙兰皮亚·马丁诺芙娜,请到这儿来!您躲到哪儿去了?”
“老实说,”斯廖特金继续说下去,“我甚至非常高兴‘遇到’您呢。虽说您还年轻,可是您已经很明白道理了。昨天您母亲对我很生气——不肯听我说出任何的理由,我却要在您面前,好像将来在上帝面前那样说话:我没有一点可责备的地方。我们不可能用另一种方法对待马丁·彼得罗维奇:他完全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了。哎呀,我们真没法满足他那反复无常的古怪脾气!可是我们也对他表示了应有的尊敬。您尽可以问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
“可是现在谁念书给马丁·彼得罗维奇听呢?”我问道。
斯廖特金对她做了一个手势。
斯廖特金马上戴上了帽子。
“少爷,为什么我们要卖掉他的马?愿上帝怜悯吧,能够拿它派什么用处呢?只是白白地吃草罢了。可是在农民那里,它倒还能够耕田。至于马丁·彼得罗维奇——要是他忽然想到哪儿去的话——只要对我们说一声就行了。我们不会不给他坐马车的。在不干活的日子里,我们倒很乐意呢!”
“你应当这样讲的,”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今天我一只都没有打到,”我回答他第一个问题说,“而且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们的林子了。”
“那么谁替他刮胡子呢?”我又问。
“喂,您打了多少只山鹬?”他举起帽子,得意地微笑着,他的手摸着他那黑色的鬈发,问我道。“您在我们林子里打猎……欢迎之至!我们不会妨碍您……完全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