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认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问道,萨宁的窘态没有躲过她的眼睛。
“不,不要念吧。他算什么足智多谋的大丈夫!不过是塔季扬娜·尤里耶夫娜的丈夫罢了。咱们吃饭去吧。活人考虑活人的事儿。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把您的胳膊给我。”
“我们打的赌还算数吧?”她有所指地问道。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看了看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好吧。你会输的。”
“不稀罕,”波洛佐夫说完,用银餐刀切开了一个菠萝。
然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无情的——秘书只好带着他的时髦发型走了。
“怎能这么说呢,夫人,”倒霉的秘书辩驳说,“世界上的公主全都……”
“找您的贵夫人去吧,”她对他说(当时有个摩纳哥公主住在威斯巴登,极像下等暗娼)。“您坐在我这样一个平民百姓家里干吗?”
啊!萨宁回到自己房间以后多么高兴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啊!果然如此: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得对——他是需要休息一下;这新的结识、接触、谈话、钻到头脑里和心灵里的胡思乱想,跟这个如此陌生的女人意外的、不由自主的亲近,在这一切之后他是需要休息一下!这一切都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几乎就是在他知道杰玛爱他、他成了杰玛未婚夫的第二天!这是一种亵渎神圣的行为呀!他心里千百次地向自己那纯洁无瑕的小鸽子请求宽恕,虽然,说老实话,他对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可责备的;他千百次地亲吻她送给他的那个小十字架。如果他来威斯巴登要办的那件事情没有希望马上顺利办妥的话,他会立即赶回去的,回到亲切的法兰克福去,回到那可爱的、如今已对他有亲属之情的家去,回到她的身旁,拜倒在她那秀美的脚下……可是没有办法!必须把苦酒喝完,必须穿戴整齐去吃饭,然后去剧院……但愿明天她能快些放他回去!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抬起了头。
钟敲了七下。侍者进来禀报说马车套好了。波洛佐夫送走了妻子,马上便回到了自己的圈椅上。
“好啦,不谈这个啦,不谈啦,”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急忙说。“这使您感到不愉快,原谅我,不谈了!别生气!”波洛佐夫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从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你怎么?是饭准备好了吗?”
胡说!胡说!明天这一切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她明天会放他走吗?
“喂,这次不管你多么自信,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认为你输定啦。”
“不可能!”她也低声喊了一句,并用手指吓唬了他一下,接着就立即提醒他和那个细高个儿大使馆秘书该走了;从各种迹象可以看出来,那个秘书是在没命地爱着她的,因为他每次看她的时候,甚至连嘴都张开了。登霍夫立即客客气气地顺从地走了,因为他作为家里的朋友,听半句话就能明白人家对他的要求是什么;那位秘书却想赖着不走,但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毫不客气地把他送走了。
波洛佐夫把下巴伸向前边。
“算数。”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这天打扮得正像我们的祖母们常讲的那样,极为“花枝招展”。她身穿一件粉红色闪光绸连衣裙,袖子à la Fontanges的袖子,两耳各戴一颗大钻石耳环。她的眼睛晶莹闪亮,不亚于那两颗钻石:她显得心花怒放,神采飞扬。
“打什么赌?可以告诉我吗?”萨宁问道。
“一定写,放心吧。我办事不拖拉!”
“您是怎么知道的?”萨宁感到惊讶,讷讷地问道。
萨宁微微皱起了眉头……
“饭马上就端来,你瞧,我在《北方蜜蜂》上读到……格罗莫鲍伊公爵逝世了。”
“你真聪明!”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对着他喊道。“你去法兰克福把我托你办的事办得多好啊!我本想吻吻你的额头,可你不稀罕这个。”
“不……现在不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完就笑了。
“记住!别忘了给管家写信!”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从穿堂儿里对他喊道。
是的……这些问题,他都给自己提出过。可是时间已快到三点了——他穿上黑燕尾服,在公园里稍稍走了一会儿,就到波洛佐夫夫妇那儿去了。
“过了。报上描写了他的葬礼。整个宫廷都参加了。这里还登了科夫里日金公爵的一首挽诗呢。”
她让萨宁坐到身边,开始跟他讲巴黎,说她准备过几天就去那里;讲德国人,说德国人使她感到腻烦,说他们卖弄聪明的时候显得愚蠢,而表现愚蠢的时候又不适当地显得聪明;讲着讲着,突然,正如俗话说的,开门见山地——à brule pourpoint——问他:几天前果真为了一位女士跟方才坐在这儿的那个军官决斗过吗?
“好极啦。”
还有一个情况使他难受,使他生气:那就是他怀着爱情,怀着喜悦,怀着感激想杰玛,想他俩的共同生活,想他未来幸福的时候,这个奇怪的女人,这个波洛佐娃夫人却寸步不离地出现……不!不是出现——而是矗在他的眼前……而且照萨宁的说法,还带着特别幸灾乐祸的心情,他摆脱不了她的影子,他不能不听到她的声音,不能不想到她的言谈——他甚至不能不嗅到她衣服上散发的幽雅、清馨、沁人心脾、像芬芳的黄百合花似的那种特殊香味。这位夫人显然在拿他开心,在千方百计地接近他……这是为什么呢?她要干什么?难道这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有钱的、也许还放荡的女人的任性?那么这个丈夫呢?!他是个什么人物?他对她是什么态度?说实话,波洛佐夫和他的妻子跟萨宁毫不相干,这些问题为什么往萨宁的脑袋里钻?他为什么在一心一意想着那个像白昼一般光辉明朗的意中人时还赶不走这张纠缠不休的脸?这张脸怎么敢透过那人的几乎像天仙一般的容颜显现出来呢?这张脸不仅透过那人的姣好容颜显现出来,而且还在放肆地笑着。这灰色的凶狠的眼睛,这酒窝儿,这蛇似的辫子——难道这一切都粘到他身上,他没有力量把这一切抖掉,甩开?
“是的……我已有幸认识,”登霍夫说完便把身子微微侧向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那边,带着微笑低声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位……你的同胞……俄国人……”
“要我念念吗?公爵称他为足智多谋的大丈夫呢。”
“啊!愿他升入天国!每年二月,”她转身对萨宁说,“我过生日那天,他把各个房间都用山茶花装饰起来。不过为了这个,还不值得冬天住在彼得堡。他大概已过七十了吧?”她问丈夫。
这顿饭跟昨天一样丰盛得出奇,而且席间的气氛极为活跃。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善于言谈——女人少有这种才能,尤其是俄国女人!她说话泼辣,毫无忌讳;女同胞们被她挖苦得尤其厉害。一些尖刻的俏皮话不止一次引得萨宁放声大笑。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最不能容忍伪善、空话和谎言……她几乎到处都能发现谎言。她好像在炫耀她在其中开始生活的那个下层社会;她讲了父母在她童年时代的几个相当出奇的故事;她管自己叫乡下佬,跟玛丽亚·基里洛夫娜·纳雷什金娜一样。萨宁马上就看出来,她的经历远比她的许多同龄人丰富。
他到波洛佐夫夫妇客厅的时候,看到大使馆秘书在座,他是个德国人,细高细高的个子,马脸,从后边分开的浅色头发(当时这种发型还时髦),还有……啊,真是奇迹!还有谁呢?登霍夫,就是几天前跟他决斗过的那个军官!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这儿会遇到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尴尬,不过他还是向他鞠了一躬。
波洛佐夫深思熟虑地吃着,聚精会神地喝着,只是偶尔抬起他那灰白的、看上去瞎乎乎的、而实际上却很锐利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妻子,一会儿看看萨宁。
“到处都在传嘛,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不过,我知道您是对的,对极了——您的行为像个骑士。请告诉我,那位女士就是您的未婚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