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她们不是comme il faut,”母亲说,“你不必到她们那儿去浪费时间,你应该准备大学入学考试,用用功啦。”
我知道母亲所谓关心我功课的就只限于这几句话,因此我觉得没有辩驳的必要。可是我们喝过早茶以后,父亲却挽着我的胳膊到花园里去,逼着我把我在扎谢金娜家看到的一切全说出来。
隔壁屋子的门微微打开了一点——门缝里露出齐娜伊达的脸——苍白而带愁思的神情,她的头发蓬松地飘在脑后,她的大眼睛冷冰冰地望了我一眼,就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详细地把我在扎谢金娜家里经过的情形告诉父亲。他坐在花园的长凳上,用手杖在沙土上画来画去,似注意非注意地听着。他偶尔笑一笑,抬起微微发亮的、逗人发笑的眼光望着我——而且用简短的问话和反驳来鼓励我说下去。我起先连齐娜伊达的名字都说不出口,可是后来再也忍不住了,我就开始赞美她。父亲一直在微笑。后来他沉思起来,伸伸腰,站起来了。
午饭以后,我也到扎谢金娜家里去。客厅里只有老公爵夫人一个人。她看到我,就用一根织针在帽子底下搔搔头皮,突然问我愿不愿意替她抄一张呈文。
齐娜伊达没有答应。我带了老夫人的呈文回家,整个晚上都在抄写。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用早茶的时候,母亲就责备我——可是不如我所想象的那么严厉——而且要我说出昨夜经过的情形。我用几句话应付了她,却瞒过许多细节,极力把事情说得没有一点毛病。
他在那里待了不到一个钟头,出来就动身到城里去,一直到晚上才回家。
“只是请您注意:字写得大一点,”公爵夫人说,递给我一张油腻的纸,“今天就抄,行不行?少爷。”
“当然,我今天就抄,老太太。”
有时候他高兴起来——那时就会像小孩似地跟我一块儿游戏,淘气(他喜欢种种剧烈的体力活动);有一次——就只有那么一次!——他对我非常亲切,使我感动得几乎淌下眼泪……可是他的愉快,他的亲切一下子全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且我们两人中间发生过的事情,并不能使我对将来有什么指望——好像这只是做了一场梦似的。有时候我仔细地望着他那张聪明、漂亮、愉快的脸……我的心颤动,我整个身心都倾向他……他好像也觉察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顺手轻轻拍拍我的脸颊,就走开了,不然就动手做什么工作,再不然他就突然变成冷冰冰的了,这是他一个人有的一种独特的态度;我立刻也就退缩了,我也冷了下来。他那种难得表示的对我的慈爱,决不是我的不言而喻的恳求唤起的;它们总是突然地发作。后来,我仔细想一下我父亲的性格,我得到这样的一个结论,他对我,对家庭生活都不感兴趣,他的心倾向别的事情,而在那些事情上完全得到了满足。“你能够拿到手的,你就去拿,千万不要让别人控制你,做自己的主人——人生的全部滋味就在这儿了。”有一次他这样对我说。还有一次,我以年轻的民主主义者的姿态对他发表关于自由的言论(他那一天的态度正是我所谓“亲切”的,在那一天我可以跟他随意谈话)。
父亲对我有一种古怪的、左右我的能力——而且我们的关系也非常古怪。他几乎不过问我的教育,但是从不伤害我的感情;他尊重我的自由——我也许可以这样说,他甚至对我有礼貌……只是他不让我接近他。我爱他,我崇拜他,我认为他是个模范的男人——唉,我的上帝,倘使我不是一直感到他在推开我,我会多么热情地爱他!然而只要他愿意,他几乎只消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够唤起我对他无限的信心。我打开心灵——像对聪明的朋友,或者亲切的教师似地跟他谈心……可是他又突然地离开我了——他的手又把我推开——虽然亲切地,温和地,但他还是把我推开了。
“什么东西呢?”
“很愿意,”我说着就在椅子边上坐下。
“自由,”他重说了一遍,“可是你知道,什么东西能够给人自由呢?”
我记得我们走出宅子的时候,父亲吩咐过仆人给他预备马。他是一个很出色的骑手,能够驯服最野的马,本领远超过莱勒先生。
“爸爸,我跟你一块儿去骑马,好吗?”我问他。
“齐娜,齐娜!”老夫人喊道。
父亲首先超乎一切地热爱生活……而且他已经活过了;也许他已经预感到他不能长久享受人生的“滋味”:他活到四十二岁就死了。
他掉转身子,急匆匆地走了。我注意地望着他——他一走出门外就看不见了,只是他的帽子顺着木栅在动,他到扎谢金娜家去了。
“不,”他答道,他的脸上又现出平常那种冷淡而和气的表情。“要是你想去,你一个人去吧;你告诉马夫,说我不去了。”
“意志,自己的意志,它能够给人比自由更好的权力。你有意志——你就会自由,就能够指挥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