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文学网 历代文学
收录来自古今中外 20 多个朝代,近 60个 国家的作者超 3万 人,诗词曲赋、文言文等作品数近 60万 个,名句超 10万 条,著作超 2万 部。

屠格涅夫文集·中短篇小说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章节目录树

二十六

上一章 下一章

“父亲!”叶芙兰皮亚的响亮的声音说。

“你呀——谅你也不敢!”她的蓝眼睛在蹙得很紧的眉毛底下发出了威胁的光芒。“父亲在毁他自己的宅子。这是他的产业。”

“马丁·彼得罗维奇!老兄,请您大量地宽恕吧!”苏威尼尔结结巴巴地说。

“父亲,够了,”这个时候,叶芙兰皮亚又说话了,她的声音似乎变得非常地温柔了,“忘记过去的事吧。好吧,相信我吧;你总是相信我的。那么下来吧;到我的卧房里去,睡到我软软的床上。我会把你身上弄干,使你暖和;我会包扎你的伤口,看,你把你的手都撕破了。你在我那儿会过得像在耶稣的怀里一样,吃得舒适,睡得更舒适。是呀,我们都有错!是呀,我们都太傲慢了,我们都有罪;好吧,宽恕我们吧!”

农民走了两步,头往后一仰,挥了挥手,大声叫道:

“他为什么不弄死他呢?”其他的人接口说。照我看来,即使明明没有危险,农民还是不愿意执行新主人的命令。他们大概都赞成哈尔洛夫——虽然他把他们吓坏了。

“说得多好听!我决不再相信你们了!你们把我的信任杀死了!什么都杀死了!我从前是一只鹰——为了你们,变成了一条蛆虫……而你们——还要把蛆虫压死?够了!我爱过你,你自己知道的,——不过现在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是你的父亲……我是一个要死的人!你不必管我的事情!”哈尔洛夫突然对斯廖特金怒喝道:“你,开枪呀;胆小鬼,倒霉的勇士!为什么你只是瞄准不开枪呢?是不是你想起了,依照法律,要是接受礼物的人作出侵犯赠与者生命的事,”哈尔洛夫慢吞吞地说,“赠与者就有权要求收回一切吗?哈,哈!不要怕,法律的拥护者!我不会要求收回——我要亲自把一切弄光……开枪吧!”

他跳到宅子前面去了。

哈尔洛夫摇摇头。

“即使有梯子,”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在说,“谁又愿意上去呢?您把我们当作傻瓜了!他一眨眼就会扭断你的脖子的!”

“喂,爬上去,爬上去,你们爬上去呀,魔鬼,”他一面哭嚷,一面用力摇那个人,“救救我的产业吧!”

“你瞎说:是我们的!”

“父亲,停止吧,请下来吧。(叶芙兰皮亚向来不叫他“亲爱的爸爸”。)我们有罪;我们把什么都还给你。你下来吧。”

哈尔洛夫还是微笑着。

“父亲,我亲爱的!”

斯廖特金气得低声怒骂;叶芙兰皮亚的眼睛却牢牢地盯住他的脸。

“到哪儿去拿梯子呢?”有人回答他道。

“迟了,我亲爱的,”他说,他的每一个字都发出像青铜一样的声音。“你的铁石心肠感动得太迟了!石头已经滚下山来了——现在来不及阻挡了!所以现在你用不着望我了!我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你还不如去望你那个沃洛季卡吧:看你找到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再去看看你那位阴险的姐姐:她那个狐狸鼻子又从小窗口里伸出来了,她在那儿唆使她的亲爱的丈夫呢!不,我亲爱的小姐们!你们不让我有一个屋顶——所以我也不会给你们留下一木一梁!它们是我亲手安上的,我要亲手拆毁——完全用我一个人的手!看,我就没有拿斧头!”

斯廖特金抓住旁边一个农民的衣领。

“啊,你好!我亲爱的女儿,你好!”哈尔洛夫在高处大声吼道。“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你好!你跟你的朋友过得怎么样?你们相亲相爱,过得甜蜜吗?”

“怎么样,少爷,”他还没有走近,就对我嚷起来了,“您给好奇心抓住了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跟着哈尔洛夫的脚迹一直跑到那儿去……要知道,这种把戏你一辈子都看不到的!”

雨停了;可是风吹得加倍地厉害,直往我的脸上扑来。半路上,我的马鞍几乎把我翻倒:系马鞍的肚带松了;我跳下马,开始用牙齿勒紧皮带……我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苏威尼尔穿过草地朝着我跑来。

“㗒!您呀!老爷!”他在原处摇动了几下,便转到后面去了。

“他马上会弄死他的,”一个相貌有点愚蠢的金色头发的年轻小伙子说。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起了一声轰隆的巨响,最后一个烟囱倒下来了,就在这一瞬间飞扬起来的黄色尘雾中间,哈尔洛夫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高高地举起他那双全是鲜血的手,向着我们掉过脸来。斯廖特金又举起枪对他瞄准了。

新宅的前面三分之一的屋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宅子两边的地上凌乱地堆了好些板条和木板。我们姑且照克维钦斯基的话来说,屋顶是不结实的;然而这样一件事情还是不可思议的!一个灰黑的庞然大物在灰尘和垃圾飞扬的顶棚板条上笨拙而迅速地移动,一会儿摇晃剩下的那个砖砌的烟囱(另外的一个烟囱已经倒了),一会儿拉下一块木板,把它扔下去,一会儿抓住了那些叉梁。这就是哈尔洛夫。在我看来,这个时候他完全像一头熊:不论他的头,不论他的背,不论他的肩膀——全像熊,他把腿叉得很开,却并不弯起他的脚掌——这也跟熊一样。狂风从四面吹着他,扬起他蓬乱的头发。从他那撕破了的衣服的裂口里露出来身上一块一块发红的肉,叫人看见真害怕;他那粗野、沙哑、含糊不清的声音,叫人听着也胆寒。院子里站满了人:农妇,小男孩,女仆紧靠着木栅,稍远一点有一些农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我认识的那个老神父,光着头,站在另一所宅子的阶上,双手捧着一个铜十字架,时时默默地、绝望地把它举起来,好像要让哈尔洛夫看见它似的。叶芙兰皮亚站在神父旁边,背靠着墙,动也不动地望着她的父亲;安娜一会儿从小窗里探出头来,一会儿又把头缩进去,一会儿冲到院子里来,一会儿又回到屋子里去了;斯廖特金脸色完全惨白,而且显得憔悴,他穿了一件旧便袍,戴了一顶无边小帽,手里拿着一枝单筒来福枪,小步跑来跑去。他完全是一个所谓的犹太了。他喘着气,威胁着,一直在打颤,端起枪对哈尔洛夫瞄准,随后把枪搁到肩膀上,又端起枪瞄准,又喊又哭……他看见我和苏威尼尔,马上就扑到我们跟前来。

“请你们看看,请你们看看,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尖声叫道。“请你们看看吧,他失去理性了,发疯了……你们看他在干什么!我已经派人叫警察去了——可是一个人也不来!一个人也不来!倘使我现在开枪打他的话,法律不能惩罚我,因为每个人都有保护他自己财产的权利!我可要开枪了!真的,我要开枪了!”

“父亲!”叶芙兰皮亚最后一次哀求道。

“救主耶稣啊!”有人在我背后结结巴巴地说。我回头一看:这是苏威尼尔。我想道:“啊!现在你也笑不出来了!”

“什么,小女儿?”哈尔洛夫回答道,他靠近墙头了。我看得出来,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一种有光彩的、欢乐的,因此也就显得特别可怕的、恶意的微笑……多少年以后,我在一个判了死罪的犯人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微笑。

“啊哟,你们这些强盗!”斯廖特金呻吟地说。“我可要给你们大家……”

“我把我那一份还给你——什么都交给你。停止吧,下来吧,父亲!宽恕我们,宽恕我吧。”

“开枪吧!”屋顶上响起了沙哑的声音。“开枪吧!趁这个时候,我这儿还有一件小礼物送给你!”

叶芙兰皮亚拉住他的臂肘制止他。

“闭嘴!”

他在他自己的手掌心里“呸”了两下,又抓住叉梁了。

“梯子!拿梯子来!”斯廖特金对其余的农民喊道。

“你不要干涉我!”他对她恶声嚷道。

“你说是我们的;我说是他的。”

“你凭什么处理我们的呢?”斯廖特金干预地说。叶芙兰皮亚只是把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条长木板从高处飞下来,在空中旋转了两次,哗啦一声落在斯廖特金的脚跟前,斯廖特金吓得真的跳起来了,哈尔洛夫哈哈大笑。

“闭嘴,母狗!”哈尔洛夫嚷道。对苏威尼尔呢,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却只是朝他的方向吐了一口痰。

“您要去欣赏您亲手制造出来的事情吧,”我愤怒地说,就跳上了马,又打起马飞跑了;可是这个不肯安静的苏威尼尔并不放松我,他甚至在跑的时候,还哈哈地大笑,并且做鬼脸。叶西科沃终于到了——这儿是水堤,那儿是长篱笆和庄子的柳树林……我到了大门口,跳下马来,系好了马,我吃惊地站住了。

“马丁·彼得罗维奇!请您当心!倘使您不下来,我就要开枪了!”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