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彩”的游戏继续下去。齐娜伊达叫我坐在她身边。她想出种种奇特的处罚的办法!就说其中有一次,她扮演“雕像”,选丑男子尼尔马茨基做雕像的台座,叫他趴下,而且要把脸贴在自己的胸前。笑声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于我,一个生长在讲规矩的贵族家庭里、受着严格而孤寂的教育长大起来的孩子,这种叫嚣,这种喧嚷,这种无拘无束近乎发疯的欢乐,这种从来没有过的跟陌生人的交际,全使我兴奋万分。我简直像喝醉酒似的头发晕了。我竟然笑得、吵得比别人更厉害,连在隔壁屋子里,正在跟从伊维尔门请来的录事商量事情的老公爵夫人也出来望我了。可是我觉得我太幸福了,对别人的嘲笑和轻蔑的眼光,我真如俗话所说“一点也不在乎”了。齐娜伊达对我一直表示优待,不让我离开她身边。有一次处罚的办法是:我得跟她并排坐在一起,让一幅丝巾盖住我们:我应该把我的秘密告诉她。我还记得,我们两人的头忽然在一种闷热的、半透明的、芬芳的黑暗里面,在这黑暗里她的眼睛亲切地、温柔地发着光,她张开的嘴唇吐出热气,她的牙齿露出来,她的发梢轻轻挨着我,使我发痒,使我发烧。我不做声。她狡猾地、神秘地微笑着,后来轻轻地问我:“唔,究竟是什么呢?”然而我只是红着脸,笑着,把脸掉开去,几乎透不过气来了。我们玩腻了这种游戏——我们开始玩一种绳子游戏。我的天,我忽然出了神,给她在我的手指上猛打了一下,我感到多么大的快乐!后来我又故意装作出神的样子,她就跟我开玩笑,却再也不肯碰一下我伸给她的手了!
“伯爵!”齐娜伊达继续说,“请您写一张票子给麦歇沃尔德马尔。”
我们终于玩得疲乏了。老公爵夫人虽然说她什么都不在乎,而且不怕吵闹,可是后来她也感到疲乏,想休息了。十二点开出晚饭来:一块不新鲜的干酪,几个碎火腿馅的冷包子,我觉得这些包子比我吃过的任何点心都可口。酒只有一瓶,样子有点古怪:大口黑瓶,盛着玫瑰色的酒,可是谁也没有喝它。我走出小宅子,疲乏、快乐得没有一点力气;告别的时候,齐娜伊达紧紧握着我的手,又神秘地微笑了。
我非常不好意思,我甚至忘记对他们行礼了。我认得鲁申医生,就是在花园里丝毫不留情地羞辱过我的那位浅黑色皮肤的先生,其余的人我都不认识。
“不过,”他说下去,“我是司仪人,我的职务便是督促遵守一切规章。麦歇沃尔德马尔,跪下一条腿。这是我们的规矩。”
“我的意思要给他写一张票子,”公爵小姐又说。“为什么要反抗呢?麦歇沃尔德马尔第一次跟我们一块儿玩,他今天用不着遵守规则。不要埋怨了,写吧!我要这样做的。”
我躺着,可是并不闭上眼睛。不久我注意到一道道微光不断地射进我屋子里来。我坐起来,望望窗。窗架和神秘地、朦胧地发白的玻璃已经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来了。“雷雨,”我想道。雷雨果真来过,可是它已经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并没有听到什么雷声;只有不很亮的、长长的电光,仿佛分成一股一股的在天空里继续不断地闪烁:但与其说它在闪烁,还不如说它像将死的小鸟的翅膀那样地颤抖,那样地抽动。我起来,走到窗前,站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电光并没有停止过一会儿,这是民间称为雀夜的晚上。我望着那片寂然无声的沙地,我望着无愁园黑黝黝的一片地方,我望着远处房屋的黄色的正面,仿佛它们也跟着每一道微弱的闪光在颤动……我望着这些——我不能够离开那里:这些没有声音的电光,这些抑制着的闪烁,好像正跟我心里燃烧的神秘无声的情火呼应着。天亮了,黎明的天空现出许多鲜红的云块。太阳渐渐往上升,电光也渐渐淡起来,它们的闪烁也越来越稀少,终于淹没在这一片已经到来的白天的明朗的阳光里,消失了……
我从后面台阶溜到我屋子里去。我的老仆人躺在地板上睡着了,我必须从他身上跨过去。他醒了,看到我就说,母亲又为我发脾气,她又要派人去叫我,可是让父亲阻止了。我平日睡觉前总要去向母亲请晚安,让她祝福我。现在没有办法了!
“把您的票子卖给我,”别洛夫佐洛夫突然在我的耳边唐突地说,“我给您一百卢布。”
我在椅子上坐下,而且坐得很久,仿佛中了魔一样……我感觉到非常新鲜,非常甜蜜——我几乎什么都不看,静静地坐着,轻轻地呼吸,只是有时候我回想到什么事情,我就禁不住默默地微笑,有时候我想起我是在恋爱了,爱的就是她,这就是爱,这思想叫我心里发冷。在黑暗里齐娜伊达的脸静悄悄地在我眼前浮现——浮来浮去却不再浮走了,她的嘴边依旧挂着那种神秘的微笑,她那询问似的、梦幻的、温柔的眼光还偷偷地瞟着我……完全跟我向她告别的时候一样。最后我站起来,踮起脚走到床前,连衣服也不脱,小心地把头靠在枕上,我好像害怕剧烈的动作会惊扰了那个充满在我心里的东西……
“至少,您得允许我们,把我们玩的游戏对沃尔德马尔先生说明一下,”鲁申带着讥讽的口气说,“不然他就完全莫名其妙了。年轻人,您懂吗,我们正在玩‘摸彩’;公爵小姐是给奖人——谁拿到‘幸运’的票子,那个人就有吻她的手的权利。我跟您说的话,您明白吗?”
“那不公平,”伯爵带一点波兰口音答道。这是一个穿得很时髦的、棕色头发的美男子,有一对很灵活的褐色眼睛和一个窄小的白鼻子,小嘴上有一撮修剪得很精致的唇髭。“他还没有跟我们一块儿玩过‘摸彩’游戏呢。”
我对老仆人说,我自己来脱衣服睡觉——我吹熄了蜡烛。可是我没有脱衣服,也没有上床睡觉。
“干得好!”鲁申叫道,他扶着我站起来。
“不公平!”别洛夫佐洛夫和那位被称为退职上尉的人也说了一遍。上尉大约有四十岁,脸上的麻子多得可怕,头发鬈曲得像黑人一样,驼背、弯腿,身上穿一件没有肩章、钮扣松开的军服。
“我?……”我讷讷地说不出话了。
那个晚上我们还玩了好多的把戏!我们弹钢琴,唱歌,跳舞,表演茨冈人宿营——我们把尼尔马茨基扮成一头熊,叫他喝盐水。马列夫斯基伯爵表演各种纸牌戏法,最后一次纸牌戏法是“威斯特”,他把牌洗乱以后,自己把王牌全拿出来,为了这个,鲁申“便有庆贺他的光荣”。迈达诺夫给我们朗诵他的长诗《杀人者》的几节(这是在浪漫主义全盛的时期),这首长诗他想用黑色封面印上血红色书名出版。我们又从伊维尔门请来的录事的膝上偷走他的帽子,逼着他跳哥萨克舞来把它赎回。又叫老沃尼法季戴上女包发帽,公爵小姐戴起男人帽子……我们做过的事情真说不尽。只有别洛夫佐洛夫越来越往角落里躲,皱着眉头在生气……他有时眼睛充血,满脸通红,好像他马上就要向我们冲过来,把我们当作木屑一样往四处踢开;可是公爵小姐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威胁地向他指指,他又退回原来的角落里去了。
“接吻!”我不由自主地大声喊起来。
啊,温柔的感觉,柔和的声音,深受感动的心灵的善良和宁静,第一次爱的觉醒的令人陶醉的欢乐——如今,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但是迈达诺夫表示不同意地摇摇头,连头发都飘动起来了。别人都摸过以后,我也把手伸进帽子里,拿出一张票子打开来看……天啊,我看到写在那张纸上的“接吻”两个字,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准八点钟,我穿上了常礼服,头发梳得高高的,走进公爵夫人住的小宅子的前厅。老仆人不高兴地望了我一眼,不情愿地勉强从凳子上站起来。客厅里有欢笑声。我推开门,不由得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公爵小姐站在屋子当中一把椅子上,把一顶男人帽子朝前拿着,椅子四周站了五个男子。他们争着把手放进帽子里去,可是公爵小姐却把帽子举得高高的,用力摇动它。她看到我进来,就大声说:
“等一等,等一等!有新客人啦,也应当给他一张票子,”她轻盈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拉住我的常礼服的袖口。“跟我来!”她说,“您站着干什么?诸位麦歇,你们认识认识吧,这位是麦歇沃尔德马尔,我们邻家的少爷。这位是,”她挨着次序,介绍我认识她的客人。“马列夫斯基伯爵,这位是鲁申医生,这位是迈达诺夫诗人,这位是退职的上尉尼尔马茨基,这位是别洛夫佐洛夫,骠骑兵,您已经看到过了。希望你们大家都成为好朋友。”
伯爵耸了耸肩膀,可是恭顺地埋下头去,用戴满戒指的白皙的手拿起笔,撕下一小张纸,就在纸上写了。
“迈达诺夫,”公爵小姐对一个身材高高、脸孔瘦瘦、眼睛小而无光、头发黑而长的年轻人说。“您是诗人,您应该大量一点,把您的票子让给麦歇沃尔德马尔,让他有两个机会。”
夜气郁闷而潮湿地扑到我火热的脸上,看来大雷雨就要来了;乌云逐渐增多,飘过天空,它那如烟似雾的外形,看得出在改变。微风不停地吹过黑暗的树林,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平线上轻轻地响着愤怒的、不清楚的雷声。
“好啊,他中彩了,”公爵小姐连忙说。“我真高兴!”她从椅子上下来,两眼发亮,柔媚地望了我一眼,我的心跳起来。“您高兴吗?”她问我。
齐娜伊达站在我面前,头微微斜着,好像为了要把我看得更清楚些,她就郑重其事地向我伸出手来。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本想跪下一条腿,可是两条腿一齐跪下去了,非常不自然地吻她的手指,甚至让她的指甲在我的鼻尖上轻轻抓了一下。
我内心的电光也消失了。我觉得非常疲乏,非常平静……可是齐娜伊达的面影依然胜利地在我心里荡漾。只是这个面影本身也显得安静了:好像一只从沼地野草中间飞出来的天鹅,它在它四周的丑恶的形象中间显出特殊的美。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怀着充满信赖的、崇拜的、告别的心情,最后一次拜倒在它面前……
我只是望着他,还是莫名其妙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公爵小姐又跳上那把椅子,又把帽子摇动起来。大家都拥到她跟前——我就跟在他们后面。
我用那样愤怒的眼光把骠骑兵看了一眼,这使得齐娜伊达拍手叫好,鲁申也喊着:“好极了,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