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阿霞短短地停了一下，又说，在她不说话的时候，一个阴影掠过她的脸，她的脸显得非常苍白了，“您很喜欢那位太太吗？……您还记得吗，就在我们认识的第二天，在古迹上我哥哥还为她的健康喝过酒呢！”
“我不该向您问这种问题，是不是？原谅我，我习惯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怕讲话。”
“那么您已经有了翅膀吗？”
阿霞有点不好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无数单调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我们的耳边。千百个声音带着抑扬的节奏合唱着一节赞美诗：一群拿着十字架和旗子的香客在我们下面的那条路上过去了……
“那么，我们走吧，我们回去吧……我请我哥哥给我们奏一支华尔兹曲子……我们可以想象我们是在飞，我们已经长出翅膀了。”
“您为什么不跟我讲点什么呢？”阿霞小声地说。
我笑起来了。
“我会跳，”我答道，我有点惊讶了。
“在女人身上您喜欢的是什么呢？”阿霞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问道，她的头朝后一仰。
“我多愿意我就是塔季扬娜，”她带着同样的沉思的神情说。“跟我讲点什么吧，”她突然活泼地、大声地说了。
“为什么今天您一看到我就笑起来了？”我问道。
如今那里有一个十字架、一片树荫
“多奇怪的问题！”我大声地说。
加京开始翻弄他的画稿。我要求阿霞到葡萄园里散步一会儿。她立刻带着快乐的、几乎是顺从的神气同意了。我们走下到半山，坐在一块宽石板上。
阿霞微微地耸了耸肩，好像孩子们高兴的时候常常做的那个样子。
“您活下去，就会懂得的。有一些感情会使我们从大地上升起来飞翔的。不要着急，您将来也会有翅膀的。”
“不可能！”我几乎要说了出来……可是我望着她的明亮的眼睛，我只有轻轻地说：
“谁叫您要走开呢？”我提出来说。
“难道那是不可能的吗？”
“我生气吗？”
“啊，要是我能够跟他们一块儿去多好！”阿霞听着歌声逐渐消失，说了。
“是，真美！”她同样轻柔地说了，并不望我一眼。“倘使我同您是小鸟，我们会怎样地高飞，会怎样地飞翔……我们会怎样地淹没在这一片蓝空里！……可是我们不是鸟。”
“您不跟我们在一块儿，不感到寂寞吗？”阿霞说。
“您是这样信神的吗？”
“讲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害怕，”我说下去。“我很高兴，您终于不再对我害羞了。”
“我喜欢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祈祷，去做些艰苦的事业，”她继续往下说；“可是日子过去了，生命溜走了，我们做了些什么呢？”
覆盖在我可怜的母亲的墓上！
“您爱您的爸爸吗？”我问道，突然我觉得我脸红了，这叫我非常苦恼。
“看，这多美！”我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说。
她忽然沉思起来……
“我不晓得。有时候我想哭，可是我反而笑了。您不该根据我的举动来批评我。啊，随便说说吧，关于罗累莱的那个传说是怎么一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到的那个，就是她的岩石吗？据说，她曾经使所有的人淹死，可是有一天她爱上了一个人，她自己跳到河里去了。我喜欢这个传说。路易斯太太给我讲各式各样的故事。路易斯太太有一只黄眼睛的黑猫……”
“我走开……因为……现在我不会走开了，”她以一种信任的、温柔的声音接着说下去。“今天您生气了。”
我没有讲故事的心情。我望着她坐在那儿，全身沐浴在阳光里面，显得那么安静，那么温柔。在我们四周，在我们下面，在我们头上，一切都欢乐地闪着光，——天，地，水，连空气看起来也充满了光辉。
阿霞埋下眼睛，发出一声轻轻的、温柔的笑声，我从来没有听到她那样地笑过。
阿霞抬起头来，摇着她的鬈发。
“怎么会呢？”
她轻轻地念着。
“您哥哥在开玩笑。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位太太；至少，现在没有一个人叫我喜欢。”
“为什么您要这样想呢？”
“我也高兴我又回来了，”我低声地说。
在这天以前，阿霞从来没有一次跟我提到她的父亲，这使我惊奇了。
“那么，跟我讲点什么吧，”她说了，整理一下她的长衫的下摆，使它垂在她的脚边，好像她预备在那里久坐似地：“跟我讲点什么吧，或者念点什么给我听，就像那回您给我们朗诵一节《奥涅金》那样，您记得吗？”
她向宅子跑去，我跟在她的身后跑。几分钟以后，我们跟着兰纳华尔兹舞曲的美好的声音，在那间窄小屋子里旋转着。阿霞跳华尔兹舞跳得非常好，而且跳得非常高兴。某种温柔的女性的神态突然地在她的处女的矜持的脸上显露出来了，过了好久，我的手臂还感觉到她那娇柔的身子的接触；过了好久，我好像还听得到她那急促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过了好久，她那披着浓密鬈发的苍白而兴奋的脸上一对差不多闭着的、不转动的黑眼睛还仿佛在梦里那样地在我的眼前出现。
阿霞在宅子的门口迎接我们。我以为她又要大笑了，但是她脸色苍白，不做声地埋着眼睛朝我们走来。
阿霞又落在沉思里去了，我微微斜着身子靠近她。
“在普希金的原诗里不是这样。”我说。
她没有回答，可是她的脸也红了。我们两个人都不做声。远远的，在莱茵河上，一只轮船很快地驶过去了，留下一道烟。我们望着它。
“是的，您生气了。”
“他又回到这儿来了，”加京说道，“可是你要注意，是他自己要回来的。”
“啊，我多快活！”她说。
阿霞瞟了我一眼。
阿霞探问地望着我。我便向她伸出我的手，这一次我紧紧地握着她的冰冷的、细小的手指。我觉得非常同情她。现在我能够了解很多从前使我迷惑的事：她内心的不安，她没有能力控制自己，她那种炫耀的欲望——现在这一切我都非常明白了。我能够一直看到她的灵魂——一种隐秘的负担时时刻刻紧紧地压着她，她那没有经验的虚荣心不停地、混乱地在挣扎，但是她整个的身心努力向着真实。我了解，为什么这个奇怪的少女吸引了我，这不仅是那种流露在她整个娇弱的身体里面的几乎是野性的美吸引了我，我也喜欢她的灵魂。
“试试罢！”
“我怎么来回答您呢……我觉得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飞过。”
“那么，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感到寂寞吗？”我问道。
“是的，”她答道。“山上好吗？”她立刻又说下去。“山高不高？山比云还要高吗？把您看到的讲给我听。您告诉过我哥哥，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您会跳华尔兹舞吗？”她突然地问我道。
“我不晓得，不过您是生气啦，而且生着气走了。我看见您那样地走了，非常难受。现在您回来了，我真高兴。”
“您真有志气，”我说。“您不愿意白白地活着，您要在您的身后留下痕迹……”
“啊，我很会猜呢！”她接着说下去，“我只要听到爸爸在隔壁房间里咳嗽的声音，就知道他对我是不是满意。”
“可是我们会长出翅膀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