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像巴比伦会战前夕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一样!”老人喊道。
他把一只手伸给了埃米利。埃米利向前晃了一下身子,哽咽了一声,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嘴唇上贴了贴,然后便跳到路旁,穿过田野跑回法兰克福去了。
“等您回来,”埃米利呻吟了一声,话说了半句又停下了,“可是,如果您……”
“我们在干什么呀,我的上帝,santissima Madonna!”他突然用尖细的嗓门儿喊了一声,然后抓起了自己的头发。“我是在干什么呀,我这个老糊涂,疯子,——frenetico!”
契帕托拉先生挺直身子,皱起了眉头。
萨宁认为需要给他鼓鼓气,而且一针见血,找到了最有力的话。
“好像乐队里的tutti,”萨宁强作笑容说。“不过有过错的不是您。”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没有上床——就这样和衣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万一他被打死或打残废了呢?”
他振作起来,谈起了自己的舞台生涯、歌剧、伟大的男高音加尔西亚——到哈瑙时简直是一副好汉的神气。你瞧: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语言更为有力……和更为无力了!
萨宁开始盥洗。
“我已经跟您说过我糊涂,”这个可怜的意大利老人绝望地说,他几乎要喊起来了:“这个捣乱的孩子一宿也没有让我消停——今天早晨我终于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了他!”
“请允许……请允许我跟您一块儿去吧,”埃米利用颤抖的声音嗫嚅着,并合着手掌请求起来。他的牙齿格格地叩响起来,像发疟子似的。“我不会妨碍您——请带着我吧!”
萨宁感到惊讶,笑了,轻轻地抱着潘塔莱奥内的腰,对他说了一句法国谚语:“Le vin est tiré——il faut le boire.”(相当于俄语中的“既已答应,别说不行”。)
“我知道,不是我!当然啦!不过,这总是……一种放纵行为。Diavolo!Diavolo!”潘塔莱奥内一边重复着,一边甩动着蓬乱的头发,叹息着。
早晨是美丽的。法兰克福的街道刚刚开始活跃,显得那么清洁和舒适;房屋上的窗户像箔片似的闪动着变幻不定的色彩;马车一出城关,鱼肚白色的天空就传来了嘹亮清脆的云雀叫声。突然,在公路拐弯的地方,从一棵高大的白杨后边闪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萨宁定睛一看……我的上帝!是埃米利!
“Il antico valor?”他用低沉的声音说,“Non è ancora spento(它还没有完全消失)——il antico valor!!”
“这就是你的segredezza!”萨宁心想。
“差一刻七点;到哈瑙坐车要两个小时,我们应该先到。俄国人总是赶在敌人前边。我雇了一辆法兰克福最好的马车!”
“埃米利!”萨宁打断了他的话,用眼睛指了一下车夫。“冷静些!埃米利,请您回家去!听话,我的朋友!您说您爱我。好吧,我求您。”
“几点啦?”萨宁问道。
潘塔莱奥内跟昨天一样显得精神抖擞;可是当他跟萨宁一起上了马车,当车夫打了一个响鞭儿,马跑起来的时候,从前的歌手和帕多瓦白龙骑兵们的朋友却突然变了。他犹豫起来,甚至可以说是胆怯了。他的内心里好像有一样什么东西跟一堵砌歪的墙似的倒塌了。
“手枪呢?”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入睡。这也不奇怪!在那突然刮来的夏天旋风袭击之下,他几乎也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感觉——不是感到杰玛是美人儿,不是感到他喜欢她——这他早就知道……而是感到他几乎……爱上她了!爱情像那旋风一样突然降临到他的身上。可是这时却面临着这场愚蠢的决斗!悲伤的预感开始折磨他。好吧,就算他不会被打死……他对这个姑娘、对别人的未婚妻的爱情会有什么结果呢?甚至可以说这个“别人”对他来说并不危险,杰玛会爱他或者说已经爱上了他……这会有什么结果呢?怎么会有什么结果?这样一个美人……
马车在不停地滚动着。
“他莫非知道什么啦?”他转身问潘塔莱奥内。
“也是一颗高尚的心,”潘塔莱奥内低声说,萨宁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老人缩在马车的一角。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而且他越来越觉得惊奇:他竟会真地担当了决斗的证人,他竟会雇来马车,安排一切,在早晨六点就离开了自己宁静的住处?同时两腿也隐隐地痛起来。
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一阵,在桌前坐下,拿起了一张纸,划拉了几行字——马上就涂掉了……他想起了在星光下看到的杰玛在幽暗的窗里被和煦的旋风吹得袅娜多姿的奇妙的身影;想起了她那大理石般的手臂跟奥林普斯山上女神的手臂一样,又觉得那两只手臂仿佛仍然放在自己的双肩上……后来,他拿起了扔给他的那朵玫瑰——他觉得那半枯干的花瓣上散发着不同于通常玫瑰香味的更加清馨的芳香。
他睁开眼睛,看到是潘塔莱奥内。
马车走到了埃米利跟前;萨宁吩咐车夫叫马停下,然后招呼“捣乱的孩子”到自己身边来。埃米利犹犹疑疑地走过来,脸色煞白煞白的,就像他那天昏厥时一样。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您在这里干什么?”萨宁声色俱厉地问道。“您为什么不呆在家里?”
“手枪由那个费罗弗卢克托·特德斯科带去。他还要带个医生去。”
“要是您觉得对我有一丝一毫的爱戴或者尊重,”萨宁说,“您就马上回家或者到克吕贝尔先生的店里去,对谁也不要提一个字,等着我回来!”
“是的,是的,”老人答道,“这杯酒,我们应喝下去,——不过我的确是糊涂!我——糊涂!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好……可突然:嗒,嗒,嗒,特拉嗒,嗒!”
“您从前的勇气哪儿去了,尊敬的契帕托拉先生?il antico val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