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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文集·中短篇小说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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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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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信发出以后就开始等回信。他在旅馆里整整住了六个星期,几乎足不出户,坚决不见任何人。不管从俄国还是从其他任何地方,谁也无法给他寄信来。这正合他的心意。只要有信,他就知道是他正在等待的那封。他从早到晚读书,而且读的不是杂志,而是严肃的书,历史著作。这种长时间的读书,这种沉默,这种蜗牛式的隐居生活——所有这一切恰恰都符合他的精神需要:仅仅为了这一点也要谢谢杰玛!可是她还活在世上吗?她会回信吗?

萨宁告诉朋友们要到国外去,却没有说具体到什么地方去:读者却容易猜到他直接到了法兰克福。由于铁路四通八达,他离开彼得堡第四天就到达了目的地。从一八四〇年以后,他就没有来过这里。白天鹅旅馆仍在原来的地方,而且生意兴隆,虽然已算不上第一流的旅馆了;法兰克福的主要街道——蔡尔大街变化不大,不过莱诺雷太太的房子以及她那家糖果店所在的那条街却踪影全无了。萨宁在当年曾那么熟悉的地方走着,像变傻了似的,什么也认不出来了:以前的建筑消失了,代替它们的是一些新的街道,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高大的房屋、漂亮的别墅,甚至他跟杰玛定情的那座公共花园也发展扩大,面目全非了,以致萨宁不禁问自己:不对吧,这是那个花园吗?他怎么办呢?到哪儿去打听呢?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年……谈何容易!不管他问谁,人们连罗泽利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旅馆主人建议他到公共图书馆去查查,他说那儿能找到各种旧报,可是这样做能有什么用,旅馆主人自己也讲不清。萨宁绝望之余就打听起克吕贝尔先生来。克吕贝尔先生这个名字,旅馆主人倒很熟悉,可是立即发现这也无济于事。原来这个仪表堂堂的经理曾经显赫一时,发展成一个资本家,接着便做买卖蚀了本,破了产,后来死在监狱里……不过这个消息并未使萨宁感到丝毫悲伤。他开始认为自己这次旅行有些考虑不周……不过有一次他翻阅法兰克福居民住址录,偶然看到了退伍少校(Major a.D.)冯·登霍夫的名字。他立即雇了马车前去拜访——虽然这个登霍夫未必肯定就是那个登霍夫,而且即使是那个登霍夫,也未必就能告诉他一些关于莱诺雷太太一家的情况。可是没有关系,要淹死的人是见一根稻草也要抓的。

萨宁去的时候,退伍少校冯·登霍夫恰好在家,他立即认出这位接待他的白发苍苍的先生正是他当年决斗的对手。登霍夫也认出他来,甚至还为他的出现感到高兴呢:这使登霍夫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恶作剧。萨宁从他那里打听到莱诺雷太太一家早就移居到美国纽约去了;杰玛嫁给了一个经营国际贸易的大批发商。不过登霍夫说他有一个熟人也是经营国际贸易的大批发商,他大概知道杰玛丈夫的通信地址,因为他跟美国有很多业务往来。萨宁请登霍夫去找找这个熟人,啊,大喜事!——登霍夫给他带回了杰玛丈夫斯洛克姆先生的通信地址——Mr.J.Slocum,New-York,Broadway,No. 501。不过这个地址是一八六三年的。

登霍夫抬起了眼睛,可是看到萨宁不高兴地转过脸去,就一句话没说走了。

我们不想描写萨宁读这封信时的感受了。这种感受是没有令人满意的表达法的:它比任何语言都更为深刻更为有力——也比任何语言都更不明确。也许只有音乐才能把它表达出来。

信终于来了——贴着美国邮票,从纽约寄来的,写着他的名字。寄信人的地址是英文……笔迹不认识,他心中不禁为之一震。他犹豫再三,才下定决心拆开信封。他一看信的落款是:杰玛!眼泪便夺眶而出。落款只署名不署姓这一个事实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和解、宽恕的保证了!他展开那张薄薄的蓝色信纸,里面掉出了一张照片。他急忙把照片捡起来,一看就惊呆了:杰玛,活杰玛,年轻的姑娘,正是他三十年前看到她的那个模样!也是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嘴唇,那样的脸型。照片背面写着:“我的女儿玛丽安娜”。全信的语气很亲切很质朴。杰玛感谢萨宁不犹豫地给她去信,感谢对她的信任;她也没有对他隐瞒:他逃走之后,她的确痛苦了一些时候;不过她立即补充说,她仍然认为——而且从来都认为——遇到他是幸运,因为这次相遇阻止了她成为克吕贝尔先生的妻子;这样,这次相遇虽然是间接地,却毕竟成了她同现在丈夫结婚的原因,她跟现在的丈夫已十分幸福地生活了二十八年,生活美满,优裕:他们的商号在全纽约都是有名的。杰玛告诉萨宁她有五个孩子——四个儿子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儿,女儿已订婚,把她的照片寄给他——是因为普遍认为她极像妈妈。不幸的消息,杰玛放到信的末尾。莱诺雷太太跟着女儿女婿来到纽约,在纽约逝世,不过她已为孩子们的幸福生活高兴过,抱过外孙了;潘塔莱奥内本来也准备到美国来,可是在临离开法兰克福的时候去世了。“埃米利呢,我们亲爱的、无与伦比的埃米利为争取祖国的自由,在西西里光荣牺牲了,他是参加了伟大的加里波第统帅的‘千人义勇军’进军到那里的;我们大家都为我们这个无限宝贵的弟弟的牺牲而痛哭过,可是,我们在落泪的时候为他感到自豪,而且要永远为他感到自豪,永远虔诚地纪念他!他那崇高的、无私的心灵是配得上殉难者的桂冠的!”最后杰玛对萨宁的生活状况显然不佳表示惋惜,希望他首先要安宁和心情平静,说见到他会高兴的——虽然她意识到见面的可能性是很少的……

“但愿我们法兰克福从前的美人儿还活着,没有离开纽约!”登霍夫喊道,“顺便问问,”他压低声音接着问道,“那位俄国夫人,您记得吧,她当时曾在威斯巴登住过,波……波佐洛夫夫人,她还活着吗?”

萨宁立即写了回信——而且把那个小石榴石十字架镶到一个华贵的珍珠项链里作为礼物送给杰玛待嫁的女儿,上边刻着“一个无名朋友赠给玛丽安娜·斯洛克姆”。礼物虽然很贵重,却也并没有使他倾家荡产:从第一次到法兰克福以来,三十年中间,他积攒了一大笔财产。五月初他回到彼得堡——不过未必能在那儿住很久。听说他要把全部财产卖掉,准备到美国去呢。

陈殿兴 译

“不,”萨宁答道,“她早就死了。”

萨宁当天就往纽约给杰玛·斯洛克姆太太去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告诉她是从法兰克福给她写这封信的,说他到这里来的惟一目的就是寻找她的踪迹;说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毫无权利得到她的回音,说他根本不配得到她的宽恕,他只希望她在目前所处的幸福环境之中早已忘记了他的存在。他还说,他下决心来提醒她想起自己来是因为一个偶然情况使他十分生动地记起了往事;他向她讲了自己所过的没有家室、没有乐趣的孤独生活;恳求她理解促使他写信给她的原因,不要让他把对自己过错的内疚带到坟墓里去——他虽然为这个过错早已受尽了折磨,却并未得到宽恕,——盼望给他回一封哪怕是极短的信,讲讲她移居到这个新大陆后生活怎样,以使他略感欣慰。萨宁在信的结尾说:“哪怕是给我只写一个字呢,您也是做了一件可以跟您的美好心灵相媲美的好事,直到最后一息,我都将感谢您。我在此地白天鹅旅馆(他在旅馆名字下面加了着重号)下榻,等着您的回信,等到来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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