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追她回来,还是要杀死她。”
齐娜伊达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啊,我?”马列夫斯基带了恶意的微笑跟着她说了一遍。
血在我身体里燃烧,沸腾了。“花园……喷水池……”我想道,“我要到花园里去。”我很快地穿好衣服,从家里溜出来。夜很黑,树木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天上降下来一股轻微的寒气,从菜园里送过来一阵茴香的气味。我走遍了园中的小径,我自己轻轻的脚步声也使我惊慌,同时又给了我勇气;我站住,等一下,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它跳得那么重,那么响。最后我又走近那道木栅,靠在细木条上。突然——或者这只是我的幻觉?——离开我几步远,一个女人的影子闪了过去……我集中视线向黑暗中注视,屏住了呼吸。这是什么?是我听到了脚步声,还是我的心又在狂跳?“谁在这儿?”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地说。这又是什么?是忍住的笑声……还是树叶的沙沙声……还是有人在我耳边叹息?我害怕起来……“谁在这儿?”我用更轻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等一等,等一等,”齐娜伊达插进来说,“我来对你们说,你们每个人该怎么办。您,别洛夫佐洛夫,可以挑他决斗;您,迈达诺夫,可以写一首讽刺诗给他——不过您不会写讽刺诗,您可以为他写一首巴尔比耶体的长诗,在《电讯》上发表。您呢,尼尔马茨基,您可以向他借……不,您还是借钱给他收利息;至于您呢,医生……”她停了一下……“您可以做什么,这我可替您想不出来。”
第二个轮到齐娜伊达讲故事。她举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
“倘使她逃走了呢?”
“至于您呢,沃尔德马尔……”齐娜伊达继续说下去。“不过,够了,我们玩别的罢。”
“我发誓绝没有想到这一点,”马列夫斯基继续说,“我的话里面一点也没有那种意思……我绝没有想冒犯您的心思……请您原谅。”
“我从没有给阁下这种无礼放肆的权利,因此,请您离开这里。”她向他指着门。
“我就以御医的身份,”鲁申说,“劝告女皇,她不想招待客人的时候,就不要开舞会。”
“豪华是美呀,”她说道,“我喜欢一切美的东西。”
“公爵小姐的话很对,”别洛夫佐洛夫也站起来,大声说。
“贵宾中间没有女客吗?”马列夫斯基问道。
“麦歇沃尔德马尔作为女皇的侍僮,在她跑到花园里去的时候,应当提着她衣服的长裾,”马列夫斯基恶毒地挖苦道。
齐娜伊达冷冷地望他一眼,又冷笑一声。
“很好。唔,不过要是这种生活叫她厌烦了,她欺骗了您,又怎样呢?”
“我要把她关在家里。”
齐娜伊达笑起来。
马列夫斯基的脸稍微变了相,一下子显出犹太人的表情,但是马上哈哈地笑起来。
“我看得出,您讲不来长故事。”
一下子刮起风来了,天空闪过一道火光,一颗星落了下来。“是齐娜伊达吗?”我想问,可是我的嘴唇发不出这声音。忽然间,四周显得非常静,正像午夜万籁俱寂的光景……连树上的螽斯也不再叫了,只有在什么地方窗户响了一下。我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只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躺在自己的冷冰冰的床上。我感到一阵古怪的激动,好像我出去跟情人幽会——我一个人在那里空等了一阵,而且在别人的幸福旁边走了过去!
“您也许是对的。啊,您呢,伯爵……”
“这……是编出来的故事吗?”马列夫斯基狡猾地问道。
“我倒没有想到这个。没有,为什么要有丈夫?”
“Silence!”迈达诺夫用发音很坏的法语嚷起来。
“Merci!”齐娜伊达对他说。“这样,女皇听着他们的奉承话,听着音乐,可是她对任何一位客人都不望一眼。六扇窗子,由上开到下,从天花板开到地板,窗外黑暗的天空有许多大的星星,黑暗的花园里有许多大树。女皇望着外面的花园。园子里大树旁边有一个喷水池,它在黑暗中发着白光,长长的、就像一个长长的鬼影。在谈话声和音乐声中间,女皇听见了泉水的轻轻飞溅声。她一边望着,一边在想:你们大家都是绅士,贵族,聪明人,阔人,你们围绕在我的身边,你们尊重我说的每一句话,你们大家都准备死在我的脚前,你们都是受我支配的……可是在那边,在喷水池旁边,在飞溅的泉水旁边,有一个我心爱的人,有一个支配我的人站在那里等着我。他不穿华丽的衣服,不戴贵重的宝石,谁也不认识他,然而他在等着我,而且相信我一定会去——我会去的,我要到他那里去,我要跟他待在一块儿,我要在花园的黑暗中,在树木的沙沙声里,在泉水的溅泼声里,跟他一块儿消逝,那个时候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我……”
“都不漂亮吗?”
“不,也很动人,可是所有的男人只爱女皇,她生得高高的,体格匀称,一头黑发上戴一顶小小的金的皇冠。”
齐娜伊达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我一定跟她待在一块儿。”
别洛夫佐洛夫第一个轮着讲这种故事。年轻的骠骑兵发慌了。
“问得好——可是我不懂。不要打我的岔。所以这是一个豪华的舞会。数不尽的贵宾,他们都年轻,漂亮,勇敢。他们都疯狂地爱上了这位女皇。”
“当然,”马列夫斯基接着说,“为什么要有丈夫呢?”
“的确是这样。啊,假定我是您的妻子,那么您又怎么办呢?”
“我就杀死她。”
我望了齐娜伊达一眼,在这一刻,我觉得她比我们所有的人高贵多了。在她洁白的额上,在她宁静的眉宇间,就流露着那样的明哲的智慧,那样的尊严,使我不禁想道:“你自己就是那位女皇。”
“先生们,”鲁申忽然说,“倘使我们也在那些贵宾中间,我们认识喷水池旁边那位幸福的人,那么,我们怎么办呢?”
“她喜欢奉承吗?”鲁申问道。
“倘使我们是在编故事,那么还不如让我们每个人都讲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
别洛夫佐洛夫沉默了一会儿。“我就自杀。”
午饭后,客人又聚在小宅子的客厅里面——公爵小姐出来见他们。客人全到齐了,跟我永远忘不了的第一天晚上一样;连尼尔马茨基也拐着脚走来了;那天迈达诺夫到得最早——他带来几首新诗。我们又玩起“摸彩”的游戏来,可是再没有从前那种古怪的恶作剧,再没有那种愚蠢的举动,那种喧闹——那种茨冈人的气氛再也看不到了。齐娜伊达给我们的聚会添上一种新的情调。我以“侍僮”的身份坐在她身边。在各种游戏中,有一次她提议摸到彩的人讲自己的梦。然而这个办法并没有成功。这些梦不是没有趣味(别洛夫佐洛夫梦见:他用鲫鱼喂马,而他的马的头是木头的),就是不自然,像硬编出来的。迈达诺夫跟我们讲起整篇的小说来了:那里面有墓穴,有弹七弦琴的天使,有会说话的花。还有从远方飘来的声音。齐娜伊达不让他讲完,就说:
这件不太严重的事发生以后,我们又玩了很短的一会儿“摸彩”的游戏;所有的人都感到有点局促不安,这种不安与其说是刚才那件事情造成的,还不如说是从另外一种不十分明确的、可是沉重的感觉产生的。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过这种感觉,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和别人都有这种感觉。迈达诺夫给我们朗诵他的诗,马列夫斯基带着过分的热心称赞这些诗。“他现在要表示他是一个好人!”鲁申低声对我说。我们大家很快就散了。齐娜伊达突然又沉思起来,公爵夫人差人来说她头痛,尼尔马茨基也在抱怨他的风湿病……
“没有……等一会儿——有的。”
“少废话!”齐娜伊达说,“唔,譬如说您想象自己已经结婚,那么您可以对我们谈谈,您怎样跟您的妻子一块儿过日子。您要把她关在家里吗?”
“您自己是不是跟她待在一块儿?”
我好久都睡不着,我让齐娜伊达的故事感动了。
“难道这个故事里面含有什么暗示吗?”我问自己道,“那么她指谁呢,又指什么呢?倘使真的有所指的话——我又怎么打定主意呢?……不,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低声说,一面翻一个身,把发烫的脸颊从一边翻到另一边……然而,我回想起齐娜伊达在讲故事时脸上的表情……我又记起鲁申在无愁园里无意中感叹地说出来的话,还有她突然对我改变了态度——这使我捉摸不定了。“他是谁呢?”这几个字好像在黑暗中描绘出来挂在我的眼前。仿佛有一片险恶的云低低压在我的头上,我感觉到它的压迫,我等待着大雷雨的到来。我近来对许多事情都习惯了,我在扎谢金娜家里见到了许多的事情:她们家里的混乱,牛油蜡烛头,断了的刀叉,整天板起脸孔的沃尼法季,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仆,公爵夫人本人的态度——她们整个古怪的生活方式已经不再使我感到惊奇了……可是对于现在我在齐娜伊达身上模糊地感觉到的东西,我却不能习惯……有一天母亲谈起她,说她是“女冒险家”!她,我的偶像,我的神,会是一个女冒险家吗?这个称呼使我痛苦,我把头埋在枕头里竭力不要去想它,我愤慨……同时我又想:倘使我能够做喷水池旁边那个幸福的人,我什么都可以同意,什么都愿意牺牲!……
“请原谅我,公爵小姐,”马列夫斯基的脸色完全苍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所有的人全挤到她身边,”齐娜伊达说下去,“所有的人都用最谄媚的话在奉承她。”
“原谅我,”马列夫斯基又说了一遍。我回想起齐娜伊达的举动,禁不住又想道,就是真正的女皇恐怕也不能够比齐娜伊达更尊严地指着门,要失礼的臣下出去。
“也好,您待着吧,”齐娜伊达随随便便地挥了挥手,说,“我跟麦歇沃尔德马尔不应当生气。您高兴刺痛我们来取乐……您就请罢!”
“您喜欢豪华吗?”鲁申问道。
“我一点也编不出来!”他嚷道。
“您这个人多讨厌呀,总是在打岔……谁不喜欢奉承呢?”
“啊,你们听我编的,”她终于开始说了。“你们想象有一座壮丽的皇宫,在一个夏天的晚上,举行一个富丽堂皇的舞会。舞会是年轻的女皇召开的。处处都是黄金,大理石,水晶,绸缎,灯光,金刚钻,鲜花,熏香,说不尽千万种的豪华。”
我冒火了,可是齐娜伊达连忙用手按住我的肩头,她站起来,声音微带颤抖地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马列夫斯基问道,“女皇有丈夫吗?”
“您爱豪华,比爱美更多些吗?”鲁申又问道。
“哦,您可以拿有毒的糖果给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