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问题是要事先谈的,我的女儿,”莱诺雷太太也用意大利语答道。
“给我带一顶银线绣花的上等山羊皮小帽,”埃米利从隔壁房间里探进头来插了一句。
“谈这些干什么?干什么?”莱诺雷太太批评说。“我们在谈正事呢。还有一个问题,”务实的太太接着说,“您说要卖掉庄园。可怎么个卖法呢?也就是说,您也要卖农奴啰?”
“八千盾……”萨宁拖长声调重复了一句。“这合我们的钱——大约是一万五千卢布钞票……我的收入少得多。我在图拉省有一座不大的庄园……经营管理得好的话,能够——甚至肯定能够收入五六千……另外,如果去做事的话,我还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两千薪俸。”
“既然我是你的,那你的信仰也就是我的信仰!”
萨宁觉得好像肋部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想起来,跟莱诺雷太太和她的女儿谈论过农奴制,用他的话来说,农奴制使他感到深恶痛绝,当时他曾不止一次地向他们保证在任何时候为了任何理由也决不出卖自己的农奴,因为他认为出卖农奴是不道德的事情。
“糟糕!”萨宁心里想,偷偷看了杰玛一眼。她好像没有听到他方才说的话。“还好,没惹出麻烦来!”萨宁心里又说了一句。
莱诺雷太太又转身对着萨宁,详细问他俄国在婚姻方面有些什么法律规定,跟天主教徒通婚是否像在普鲁士那样有障碍?(四十年代那时节,全德国都还记得普鲁士政府跟科隆大主教为异教通婚问题发生的争吵。)莱诺雷太太听说女儿嫁给俄国贵族以后也可以成为贵族,表现出了一些高兴的神色。
“克吕贝尔先生原来也愿意给我一笔数目不大的款子改进糖果店,”莱诺雷太太稍稍犹豫了一下说。
“为什么?不需要得到贵国皇上的批准吗?”
“我还想请您给我买几张阿斯特拉罕的上等羔羊皮做斗篷,”莱诺雷太太说。“听说那儿的羔羊皮好得出奇,而且还贱得出奇!”
“为什么呢?”
“可是您得先回俄国去一趟吧?”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莱诺雷太太赞同地说。“否则,卖活人……”
跟杰玛回到屋里的时候,萨宁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于是莱诺雷太太就对他指出克吕贝尔先生(说到这个名字时,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闭紧嘴唇,迟疑了一下),杰玛从前的未婚夫,现在就有八千盾收入,而且这个数目每年还将迅速增加,他萨宁的收入是多少呢?
杰玛转过脸去。
从绝望到忧伤,从忧伤到“达观”,这种转变过程在莱诺雷太太身上完成的速度是相当快的,而且这种达观的心情也立即就变成了暗暗的满意;不过为了保持体面,她对满意的心情却极力加以掩饰。从认识的第一天起,莱诺雷太太就喜欢萨宁;接受了萨宁要成为她的女婿这样一个想法之后,她在这个想法里已经找不到任何特别不愉快的东西了,虽然她认为自己应当在脸上保持一些生气的……更接近于忧虑的神色。况且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是那么不寻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作为一个务实的妇女和母亲,莱诺雷太太认为自己也应当向萨宁提各种各样的问题;萨宁呢,早晨去跟杰玛会面的时候想也没有想到会跟杰玛结婚,——的确,他当时头脑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顺从着自己的感情摆布,可是如今却完全自觉自愿地而且可以说是狂热地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未婚夫的角色,对各种问题都乐于回答,而且回答得确切、详尽、热情。莱诺雷太太确认了萨宁是个真正的世袭贵族,甚至对他不是公爵还略感惊讶,然后便面带郑重的神色“预先警告他”,说要对他采取毫不客气的坦率态度,因为做母亲的神圣责任迫使她这样做!对此,萨宁的答复是:他也没有期待她会有另外的态度,他也恳求她——不要对他面慈心软!
萨宁没容她把话说完……
“妈!别说啦!妈!”杰玛用意大利语喊道。
杰玛扑上去亲吻母亲……好像这时她才松了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回到俄国去做事?”莱诺雷太太喊了一声。“那就是说,杰玛得离开我啦!”
“是的;因此,她才是杰玛呀!”(大家知道,意大利语杰玛是宝石的意思。)
“我的女儿美得像皇后一样啊,”她带着母亲的自豪感说。“而且全世界也没有这样的皇后呢!”
她抓起用细带挂在脖子上的石榴石小十字架,用力一拽,带子断了,——她把小十字架交给了萨宁。
“一定照办,非常高兴给您带,也给杰玛带!”萨宁喊道。
“德米特里,别生我的气;我想再提醒你一次,你不应当认为自己已受到束缚……”
他果然站到柜台里面,果然做起买卖来,也就是说,有两个小姑娘进来买一磅糖果,他给了人家两磅,少要了一半钱。
萨宁想到不久前在这些房间里所梦想的那些事情都实现了,突然感到自己无比幸福,心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快活;他感到乐不可支,立即走到店堂里;他渴望无论如何要站在柜台里边卖一会儿东西,像几天前那样……他想:“我现在完全有权利这样做!我如今已是家里人啦!”
杰玛几乎始终沉默着,可是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秀丽、喜幸。饭后,她邀萨宁到花园去走走,在她前天坐着挑樱桃的那张长凳附近停下来,对萨宁说:
到傍晚的时候,一切都进入了常轨。他们甚至还玩了一会儿纸牌。
“Barbari!”潘塔莱奥内嘟囔了一句,他随在埃米利后边出现在门口,甩了一下蓬乱的长发,就走了。
萨宁对她解释,说根本不需要……不过他也许在举行婚礼前确实需要回俄国去一个最短时期(他说这话时不禁感到一阵心酸,杰玛在旁边看出他心里难受,脸一红,也黯然伤神),说他尽量抓紧在俄国滞留的时间把庄园卖掉……无论如何要把所需的款子带回来。
“可以在外交界找事做嘛,”萨宁接过话茬儿说,“我有一些门路……可以在国外任职。还可以这么做嘛——这是再好不过的:把庄园卖掉,用得到的资本举办某种有利可图的企业,例如改善您的糖果店。”萨宁也感到了自己的话有些不切合实际,可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在鼓舞着他!他看了杰玛一眼,自从“务实”的谈话开始以后,杰玛就常常站起来,在室内走动一下,然后再坐下,——他看了杰玛一眼,觉得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愿意立即把一切安排得好上加好——但求杰玛不要担心!
吃午饭时,他作为未婚夫正式坐在杰玛身旁。莱诺雷太太继续讲自己的那些务实的意图。埃米利不时笑着纠缠萨宁,要萨宁带他去俄国。当场决定萨宁两周以后回俄国去。只有潘塔莱奥内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惹得莱诺雷太太甚至数落了他一句:“你还当过他的决斗证人呢!”潘塔莱奥内白了她一眼。
“好,也给你带……也给潘塔莱奥内带一双鞋。”
“全世界没有第二个杰玛!”萨宁附和说。
“我力求把庄园卖给一个我认为好的人,”他支支吾吾地说。“也许农奴们愿意赎身呢。”
务实的谈话就以这种方式继续着,几乎直到吃午饭。到谈话结束时,莱诺雷太太的怒气终于全消了,已经管萨宁叫德米特里,已经爱抚地伸出一根手指吓唬他,并且扬言要对他的这次阴谋进行报复了。她屡次三番地详细打听萨宁亲属的情况,因为“这也很重要”;她也要求萨宁描述婚礼仪式,在俄国教堂里是如何举行婚礼的,——她在想象中已对身穿白礼服、头戴金冠的杰玛赞叹不已了。
“关于妈妈提出的问题——记得吧?——关于信仰不同的问题,就这样解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