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太奇怪了。说实话,昨天我还没有想到你,就像没有想到中国皇帝似的,可今天却跟你一道坐车去把我的庄园卖给你的妻子;而对你妻子呢,我也是一点也不了解的。”
“那你方才怎么对我说不管妻子的任何事情呢?”
波洛佐夫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珠。橙子汁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着。
“夫人在。她正在换衣裳呢。要到拉松斯卡娅伯爵夫人那里去吃午饭。”
他进去的时候,这位“公爵”正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极其豪华的天鹅绒圈椅上。萨宁的这位萎靡不振的朋友已经洗了个澡,换上了一件极其华贵的缎面便袍,头戴一顶深红色圆锥形带缨小帽。萨宁走到近前端详了他一会儿。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塑像;连脸也没有朝这边转一下,眉毛也没有动一动,一点儿声音也没出。这种景象实在壮观!欣赏了他约两分钟,萨宁刚要开口打破这片神圣的宁静,——突然里间的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夫人,身穿白绸镶黑花边的连衣裙,手上和脖子上全是钻石,——这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波洛佐娃。她那浓密的淡褐色头发编成两条辫子没有绾起来,垂在头的两侧。
“懂得。”
萨宁生气了。
“去!我怎么会有孩子呢?不过是女人用的玩意儿……装饰品。化妆用的。”
“请告诉我,伊波利特·西多雷奇,你妻子为人如何?脾气怎样?我很需要知道这个呀。”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在吗?”波洛佐夫问道。
“怎么逗趣些呢?”
波洛佐夫的话开始不连贯了,他已经累了。
“是你妻子打发你到法兰克福去买东西的吗?”萨宁过了一会儿问道。
“他指挥倒挺舒服:‘跑步!’”波洛佐夫突然发起火来接着说,“可我呢……我是什么滋味?我心里想:把您的军衔和肩章拿回去吧——我不要啦!哦……你问我妻子的情况吗?妻子的为人吗?跟所有的人一样。不要惹她——她不喜欢这个。主要的是你要多说……使她感到有什么可笑的。讲讲你的恋爱经过吧……不过,你知道,要讲得逗趣些。”
“你认为这有什么可笑的吗?”
“就那么讲嘛。你对我讲过爱上了一个人想要结婚。哎,你就把这个过程描述一下吧。”
从法兰克福到威斯巴登,如今坐火车用不了一个小时,可是当年特快邮车紧赶也得三个来小时。马换了五次。波洛佐夫不是打瞌睡,就是叼着烟晃悠身子,很少说话;一次也没往窗外看过:他对如画的风景不感兴趣,甚至声称:自然界会使他烦死!萨宁也沉默着,也没欣赏风景:他没有闲心思。他的全部身心都献给了思索、回忆。每到一站,波洛佐夫都如数付清车钱,根据路上跑的时间长短给车夫赏钱——给多少要看他们的努力程度。半路上,他从食品篮子里拿出两个橙子,自己挑了一个好的,另一个给了萨宁。萨宁凝视了自己的同伴一会儿,突然笑了。
“有钱是有钱。可多半只是自己花。”
“可是对你好像也亏不了吧?”
波洛佐夫用绸手绢擦了一下脸,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意思是说:“饶了我吧,别再让我说话了。瞧,我说话多费力呀。”
“正是。”
“有什么可笑的?”波洛佐夫把一瓣橙子放进嘴里,问道。
马车在威斯巴登的一家旅馆前停下,这家旅馆简直像一座皇宫。旅馆里面立即响起了铃声,接着是一阵忙乱和跑动声;一些身着黑色仆役制服、仪表优雅的人在大门前边殷勤地等待着迎接;一个制服上绣了金线的守门人用力拉开了马车门。
“啊!到这位夫人那里去!……站住!车里有东西,你亲自去拿出来,搬上去。你呢,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波洛佐夫补充了一句,“去给自己开个房间,三刻钟以后过来。我们一起吃午饭。”
“别的事情不管。可这……没有关系。由于闲得无聊,是可以管的。而且妻子也相信我的眼力。同时,我又很会讲价儿。”
波洛佐夫慢腾腾地继续向前走去,萨宁开了一个比较简朴的房间,进去盥洗完毕,休息了一会儿,就向冯·波洛佐夫公爵殿下(Durchlaucht)的高级客房走去。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嘛,”波洛佐夫答道。“活久啦什么都会看到。比如,你能想像训练我当传令官的情形吗?可我被训练过;米哈伊尔·帕夫洛维奇大公指挥:‘跑步,叫这个胖少尉跑步!加快速度。’”
“当然是些玩具啰。”
“你笑什么?”波洛佐夫问道,一边用白白的短指甲经心地剥着橙子皮。
“玩具?难道你有孩子?”
萨宁不再打搅他,又思索起自己的心事来。
像个凯旋的大将军,波洛佐夫下了车,沿着铺了地毯、芳香扑鼻的楼梯向楼上走去。有个人向他奔来,此人也穿着讲究,但相貌是俄国人——这是他的侍仆。波洛佐夫告诉他,说今后要永远带着他,因为昨夜在法兰克福他波洛佐夫没有用到热水!侍仆在脸上装出惶恐的神色,然后麻利地弯下腰去脱掉了老爷脚上的套鞋。
萨宁挠了挠耳根。
波洛佐夫甚至把身子从萨宁身旁闪开了一点儿。
“你难道懂得这个?”
“你妻子很有钱吗?”
“我是丈夫嘛。我当然可以花!况且我又对她有用!她嫁我——算是交好运了!我是个听使唤的人!”
“笑什么?”萨宁重复问了一遍。“笑我跟你的这次旅行。”
“买的是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