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不要跟我说到它！”哈尔洛夫呻吟地说。“那是我的死期到了。再见吧。我的少爷，后天我可要等待您大驾光临啊。”
“商量什么？”
“死掌握在万能的上帝的手里，”母亲说；“不错，这是她们的天职。只是马丁·彼得罗维奇，请你原谅我：你的大女儿安娜，一个出名骄傲的女人，唔，而你的第二个女儿，老是用狼一样的眼光看人……”
“那么，马丁·彼得罗维奇，你一定不知怎么样把手臂压坏了。”
“怎么到哪儿去住？住在我自己家里，我一直住到现在……以后也这样住啊。会有什么改变呢？”
母亲按铃，吩咐进来的仆人立刻去追赶马丁·彼得罗维奇，务必把他带回来，可是马丁·彼得罗维奇早已坐上四轮马车走了。
“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哈尔洛夫打断了她的话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说她们……我的女儿们……还是说我……她们不再服从我吗？她们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反抗吗？对谁？对她们的父亲吗？敢吗？难道用得着长久咒骂她们吗？她们一辈子怕我，服从我——而突然！……天啊！”
哈尔洛夫咳嗽起来，他的声音哑了。
“你就对你的两个女儿，你的女婿这样信任吗？”
“自己写的吗？”
“沃洛季卡……啊！他帮我写的。”
“不，不是忧郁病——忧郁病总是上半月发作的；但是，太太，请允许我向您请教，您对死是怎样看法？”
“我希望这件事情，”哈尔洛夫继续说，他的嗓子提得更高了，“遵照应有的手续和法律办理，所以恭请令郎德米特里·谢苗诺维奇——太太，我不敢来麻烦您，——就请令郎德米特里·谢苗诺维奇光临，我还要舍亲贝奇科夫履行亲属的职务——在签订正式文约，授予我两个女儿，已嫁的安娜，和未婚的叶芙兰皮亚以全部产业所有权的时候出席；该文约将于后天正午十二时，在我本人的领地叶西科沃，又名科左里金诺，在邀请来的地方当局、官吏参与下签字生效。”
“这匹小马突然一转身，朝着我左边肘臂踢了一脚，正好就踢在关节上！我醒过来了：可是我那只手臂，还有我的左腿全不会动了。唔，我想，这是麻痹症吧。可是我把手脚上下地伸展，于是又能够动了；只是好久以来，小关节上有一种蚂蚁爬的感觉，现在还有这种感觉呢。我一张开手掌，就起了这种蚂蚁爬的感觉。”
“那还用说，一点儿也不留。”
“你？”
哈尔洛夫闭上了嘴。
“唉，我亲爱的太太！”哈尔洛夫带了点烦恼的口吻说道。“您老是反复地说我的忧郁病！也许，这儿有更大的力量在指使我呢，而您只是说：忧郁病！太太，我突然想到这件事，是因为我要亲自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亲自来办妥这件事，谁该有什么，我便赏她什么，她便成为那个东西的主人，她知道感激，感到满足，把父亲，恩人所作的事情认为是莫大的恩惠……”
“只是我怀疑，这件事会不会叫您不高兴呢……”
哈尔洛夫的声音又中断了。
“讲吧，讲吧，我的朋友，可是讲得简单一点。不要叫我激动啊！那么这是什么事呢？讲得简单一点吧。或者，你又发了忧郁病吧？”
“等一下，等一下，”母亲继续说。“难道你就把你的全部产业送给你两个女儿，自己一点儿也不留下吗？”
“不，太太；请您不要这样说！这是在对我警告……就是说，来报告我的死讯。”
“什么？这是好事情呀，”我母亲说，“只是我以为，你不必这样急。”
马丁·彼得罗维奇走出去了；母亲望着他出去，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说吧，亲爱的朋友，你说吧，”我母亲看见他，便嚷起来，“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呢？我昨天真的想过：老天爷！——我这样想，——我的老朋友会不会发疯了？”
“唔，那么你自己呢？……你住到哪儿去？”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脚靠拢地行了礼。
“有！啊，有！”哈尔洛夫应声道，他垂头丧气了。“我做了一个梦……”后来他慢吞吞地说。
“唔，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的好朋友，”母亲打岔地说；“要不然，那匹黑色的小马又要出现了。”
“你在说什么？”母亲打断了他的话。
“唔，你又来了！”母亲正要说下去。
“多谢！”哈尔洛夫答道。“可是我吃不下……啊！我要回家去了。”
“太太，我没有发疯，”马丁·彼得罗维奇回答道，“我不是那种人。但是我要跟您商量。”
他含糊不清地说了这些断断续续的句子，突然站起来，走出去了。
母亲微笑了。
“写成了……啊！不喝……不吃……”
“太太，没有留！”
“那么，你已经拟好了分产文约吗？”我母亲问道。“你什么时候把它写成的？”
“唔，很好，很好，”我母亲连忙安慰他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现在突然想把财产分给她们呢？难道你去世以后，她们还得不到手吗？所以我想，这全是忧郁病的关系。”
“申请书送上去了没有？”
“原来如此！你还说要跟我商量。好吧，米坚卡一定来；我也让苏威尼尔跟他一块儿来，我会跟克维钦斯基说的……你还没有请加夫里洛·费杜雷奇？”
“是啊，我！您还不知道吗？”哈尔洛夫叹息道。“好吧，这就是说……太太，一个多星期以前，圣彼得斋日前最后一个食肉日里，吃过午饭我躺着稍为休息一下，唔，我睡着了，我看见好像是一匹黑色小马跑进我屋子来了。于是这匹小马便开始玩，咧开嘴笑起来。这匹小马黑得活像一只甲虫。”
“送上去了，法院也批准了，也通知了县法庭，地方法庭的临时分庭……啊！届时也要派人来参加。”
哈尔洛夫皱皱眉头。
哈尔洛夫甚至挥起手来了。
“谢谢您的同意！”
“您提这个沃洛季卡干什么呢？关于这个废物吗？我要对他怎么样，便怎么样……他有什么权力呢？至于她们，就是说我的女儿们，她们会供养我，给我吃喝啊，穿着啊，一直到我进坟墓的那一天……老天爷怜悯！这是她们最重要的天职啊！我不会做她们眼中钉多少日子了。死离开我还不如那边山远了——死到我跟前来了。”
有一天——事情发生在六月，将近黄昏的时候——仆人进来通报马丁·彼得罗维奇来拜访。我母亲大吃一惊：我们有一个多星期没有看见他了，而且他从来没有在这样迟的时候来拜访过我们。“出了什么事情吧！”她小声地嚷道。马丁·彼得罗维奇一进屋子，马上就坐到门口一把椅子上，他脸上带着那样不寻常的表情，显得那么心事重重，又那么苍白，连我母亲都不自觉地高声把刚才那句话又说出来了。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小眼睛望着母亲，他不说一句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又沉默了；后来他终于解释地说，他为了一件事情来的……那……这种事……因为……
“以后呢？”母亲说。
他朝后退，而且照他平常那样地踮着脚，侧着身子走到门口去了。
“加夫里洛·费杜雷奇……日特科夫先生……他也从我这儿……得到通知了。当作未来的女婿，我应该通知他！”
“警告！它在说，人啊，你准备着吧。太太，就是这件事，因此我毫不耽搁地跑来告诉您。我不希望，”哈尔洛夫突然大声叫起来，“死会突然把我这个上帝的仆人带走，所以我打定了主意：趁我现在还活着的时候，按照万能上帝所指示我的那样，把我的田产分给我的两个女儿：安娜和叶芙兰皮亚。”马丁·彼得罗维奇停顿了一下，大声叹气，又接下去说：“不能拖延了。”
“我的朋友，这个你去胡思乱想它干什么？我们中间谁会不死呢？虽然你生来是一个巨人，——可是你也有一个最后的归宿。”
马丁·彼得罗维奇的古怪的举动和他那异乎寻常的脸色不但使母亲惊讶，甚至叫她不安了，第二天早晨她正要差人到他那里去的时候，他自己又在她面前出现了。这一次他显得比较平静了。
“你到哪儿去？”母亲问道。“请坐吧；我叫人送点心来！”
看来，马丁·彼得罗维奇已经用尽他所有的口才了。而且我老是觉得，他仿佛不十分满意我母亲为他女儿找的未婚夫；也许，他希望给他的爱女叶芙兰皮优什卡找一个更合适的配偶吧。
“一个梦啊，”他又说了一遍。“要知道我是一个爱做梦的人！”
“我懂了，马丁·彼得罗维奇，你把一切都办理妥当了，——真是太快了！这就是说，你没有给自己留一笔钱吗？”
母亲大吃一惊。
“关于死。死会不会放过这个世界上的哪一个人？”
“什么？”
“这不会有好结果，”她小声说，“不会有好结果。”她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注意到没有？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眯起眼睛，好像在避开太阳光一样；你要知道，这是凶兆。这种人每逢心里不愉快的时候，灾难就会趁机来威胁他。后天你跟维肯季·奥西波维奇和苏威尼尔一块儿去吧。”
马丁·彼得罗维奇勉强说完了这一段显然是硬记在心里的话，而且时时被叹息声打断……他仿佛透不过气来了；他苍白的脸色又变成了紫红色，他擦脸上的汗，擦了好几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