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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文集·中短篇小说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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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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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知道你爱上我了。”

“Dimitri,Monsieur Dimitri,”她说,“我们还没有进去,我们还没有见到妈妈……要是您愿意再想想,要是……您还是自由的,德米特里。”

听到这些话,杰玛本想站一会儿,结果却走得更快了……她好像想要躲开这过于重大的突然降临的幸福似的!

前边就是罗塞利糖果店。杰玛又停下了。

“是的,那是潘塔莱奥内,”杰玛快活地、幸福地答道。“他准是踏着我的脚印从家里跟出来的;他昨天一整天已在注意我的每一个行动……他猜到了!”

萨宁和她都是第一次恋爱;初恋的全部奇迹在他们身上呈现出来了。初恋也跟一场革命一样:昔日单调规则的生活制度瞬息之间被打破了,青春站在街垒上,它的鲜艳的旗帜在高高飘扬——不管前面等待它的是什么:死亡也好,新生活也好,它都兴高采烈地欢迎。

“知道我爱你,”萨宁接过话茬儿说。

杰玛睁大两眼看了他一下:

萨宁的胸膛被崇高热烈的感情激荡得剧烈地起伏着。

“跟你结婚,杰玛,做你的丈夫——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

“妈妈非常伤心,”杰玛又讲起来。她的话讲得很快,一句接一句。“她无论如何不愿理解克吕贝尔先生会使我讨厌,我同意嫁给他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因为她再三哀求……她怀疑……您……你,——直截了当地说吧,她相信我爱上你了。使她特别难过的是,前天她还丝毫没有想到,甚至还托你来劝我……这是一种奇怪的委托——对吧?现在她说你……您是个滑头,狡滑的人,她说您欺骗了她的信任,她对我预言说您会欺骗我……”

萨宁一会儿跟杰玛并排走,一会儿稍稍走在她身后,不住地看着她,不停地微笑着。她呢,一会儿好像急着赶路……一会儿好像要停下。说老实话,他们俩,往前走着,像喝醉了似的,他脸色煞白,她呢,激动得满脸绯红。他们此刻之前所共同完成的一切,是心灵的交融,这件事是那么有力、新鲜而又惊心动魄;他们生活中的一切改变得那么突然,使得他们俩仍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意识到有一阵旋风把他们卷了起来,这旋风跟那天夜里刮的那阵旋风相似,那阵旋风就差一些要把他们刮到彼此的怀抱里了。萨宁一边走一边觉得他甚至连看杰玛的眼光也变了:他刹那间在杰玛的步态、动作里发现了几个特点,——我的上帝啊,这些特点是多么使他感到无限可贵、无限可爱哟!她也感到他在那么看着她。

“杰玛,我希望起码现在你会把一切都告诉她,你领我去见她……我想向你妈妈证明我不是骗子!”

可是她的脚步突然迟疑起来。克吕贝尔先生从小巷拐角后边走过来,离她只有几步远了,他戴着新礼帽,穿着腰部带褶的新大衣,身子挺得笔直,头发烫得弯弯曲曲的,像狮子狗。他看到了杰玛,看到了萨宁,好像在心里呸了一声,便腆胸凸肚迈着神气的步伐向他们走来。萨宁感到一阵厌恶;可是当他看到克吕贝尔在努力装出一副故作惊讶的鄙视甚至惋惜的神气,看到这张红润俗气的脸以后,他突然感到怒火中烧,向前跨了一步。

萨宁拍了一下手。

“我什么也没说!没跟您谈之前,我有什么权利呢?”

“妈妈,”杰玛领着萨宁进到屋里,看见莱诺雷太太坐在那里以后,喊道:“我把真正的未婚夫领来了!”

“怎么回事?那好像是我们的老头子吧?”萨宁指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说,那个身影慌慌张张地从旁边溜过去了,好像努力不让人看到似的。萨宁太幸福了,他感到需要谈的不是爱情——那已是决定下来的一件神圣的事情,——而是另外别的什么事情。

作为对她的回答,萨宁紧紧地抓起她的手来贴在自己的胸前,带着她向前走去。

“可是,杰玛,”萨宁喊道,“难道你没有对她说……”

接着,他请杰玛详细讲讲昨天发生的一切。

杰玛抓起他的胳膊,大模大样地把自己的胳膊伸给他挎着,正面看了看从前的未婚夫的脸……克吕贝尔眯缝起眼睛,缩起身子,向旁边拐去,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老一套!”(Das alte Ende vom Liede!)仍然迈着神气的颤颤悠悠的步伐走了。

“这个坏蛋,他说什么啦?”萨宁问了一句,想去追赶克吕贝尔;可是杰玛拽住了他,跟他一起继续向前走去,再也没把挎着他的胳膊抽回来。

无论对自己的爱、对自己的高尚情怀还是对自己的决心,他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极限。

杰玛立即讲起来,她急切地、颠三倒四地讲着,一会儿微笑一下,一会儿叹息一声,一会儿又跟萨宁交换一个短促的愉快的眼神儿。她告诉他,前天那次谈话以后,妈妈总想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她说,她答应一昼夜之内一定说出自己的决定来,这才摆脱了莱诺雷太太的纠缠;她讲她怎样请求到这个期限,以及费了多少口舌;她告诉他,克吕贝尔先生完全意外地到了她家,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古板,衣领浆得更硬;她说,他对陌生俄国人所采取的孩子般的、不可宽恕的、使他克吕贝尔深受侮辱(他就是这么说的)的行径表示愤慨,——“他指的是你的决斗。他要求立即拒绝再到我们家来。他补充说(杰玛稍稍模仿了他的声音和神态):‘因为这会在我的名誉上投下阴影,好像我在自己认为必要或有益的时候不会保护自己的未婚妻似的!全法兰克福明天就会知道一个外人为我的未婚妻跟某军官进行了决斗,——这像什么话?这玷污了我的名誉!’你想得出来,妈妈赞同他的看法!可是这时我突然宣布他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名誉和人格担心,大可不必为自己的未婚妻受到议论而感到丢脸,因为我不再是他的未婚妻,永远不会做他的妻子了!说实话,我本想先跟您……跟你谈谈,然后再彻底退婚;可是他来了……我没能控制得住。妈妈甚至吃惊得喊了起来。我到另一个房间里把他给我的戒指拿来——你没留意我两天前就把这戒指摘下来了——还给了他。他气得要死;可是因为他非常自尊和傲慢,所以他没有多说话就走了。自然,我受到妈妈许多责备,我看到她伤心感到很难过,心想自己做得有些匆忙了;可是因为我有你的信,所以我不用再跟你谈也知道……”

杰玛就这么讲着,颠三倒四地,微笑着,每当看到迎面或旁边有行人的时候就压低声音或干脆停下来。萨宁呢,就兴高采烈地听着,欣赏着她的嗓音,就像昨天欣赏她的笔迹似的。

“您当真现在愿意跟我去见妈妈?妈妈可一直在使我相信,相信……相信我们之间的这一切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的呀。”有一句话,杰玛未能下决心说出来……她害怕说它;可是萨宁却高兴地说出来了。

“他猜到了!”萨宁赞赏地重复了一句。杰玛说的哪句话能使他不赞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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