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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文集·中短篇小说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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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瞧,我得把你刚才说的那一切的话好好地想一番。……我相信你是对的……不过现在离开我吧!”

塔尔霍夫大声笑起来。

“请,请,穆莎·帕夫洛夫娜,请进来!这是我的好朋友,一个出色的人,很文静,实在很文静的……您用不着怕他。”他又掉头对我说:“彼佳,让我介绍我的穆莎——穆莎·帕夫洛夫娜·维诺格拉多娃,我的好朋友给你。”

“啊,那么……”巴布林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可是我替他接下去了:“那么我还是个小孩子。”

过了十分钟光景,她又设法走到我身边来了。她似乎倒高兴跟我讲那些大胆的和危险的事情,而且高兴在她的保护人面前,在他的监视下面,在只要不致引起他疑心的小心安排中讲那些事情。人都知道,在悬崖绝壁的边缘上走路,是女人喜欢的一种消遣。

“再见,”我高声说了一句,便走了。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巴布林,那个牺牲自己的巴布林——会是一个老实的傻瓜!!

“巴布林吗?”

“我不累。我……不是因为那个……只是……请您给我换一本书;这一本我已经读完了。”她从衣袋里拿出一本破旧的莫斯科版的灰色小书。

“啊!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我们这位小姐求知的心很切,”普宁从宽板凳上送过来这么一句话。

“一点儿事也没有。”

“他年轻,”普宁跟着我念了一遍,两边脸颊都是眼泪;“她也年轻……这儿就是整个祸事的根!”

“您真是那么热烈地爱他吗?”

“不,不,不行。”她很快地走到门口,握着门上的把手……

“Б.——先生,”他跟着说。“穆佐奇加!你注意!你面前这位先生是一个非常出色、非常和气的年轻人。还是在他小的时候,命运就让我跟他碰到一块儿了!我求你把他当作好朋友看待!”

至于他会得到幸福,对这一点,遗憾的是,我倒并不怀疑。

“我们到克里姆林宫墙去吧,”她埋下眼睛朝地上看了一转,着急地小声说,“这儿有人。”

“怎么会这样……穆莎?”我说……

“啊!”我想道,“你是一个受窘的时候脸色不变苍白、却变得通红的女人;我得留心这个!”

“完全自由!”

“亲爱的先生,您那次来看过我们以后,我们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那个受我们监护的女孩子穆莎·帕夫洛夫娜·维诺格拉多娃认为不便再跟我们一块儿住下去,她决定离开我们,留给我们一个书面通知就走了。我们并不以为我们有权阻止她,所以我们答应她,照她自己的意思做去。我们希望她过得好,”这一句是他费了劲加上去的,“我恭恭敬敬地请求您不要谈这件事情,因为谈起来不但无益,反而叫人感到痛苦。”

“是的,她说:‘我感谢你们,可是我不回来了。请你们不要找我。’我们到处跑来跑去;我们问厨娘: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说得响一点;请您原谅我。我的嗓子哑了。”

“普希金?普希金是一条隐在绿枝中间的蛇,他却有夜莺的歌喉!”

有一天我正坐在他的屋子里……

她有一张稍带圆形的玫瑰色的脸,容貌是纤细、秀美的;从她整个娇小玲珑的身子里散发出一种新鲜活泼的青春的气息;然而说到穆莎,说到穆莎的化身,当时的我——其实不止是我一个人——所有我们这般年轻人都认为穆莎的相貌应该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第一,穆莎一定得有黑头发和苍白的皮肤!此外,轻蔑、高傲的表情,讽刺的微笑,充满灵感的眼光,还有一种神秘的、恶魔的、宿命的“东西”——这些都是我们想象中的穆莎的特点,那就是当时支配着一般男人心灵的、拜伦的穆莎。可是在刚才进来的那位少女的脸上却完全看不到这一类的特征。倘使当时我的年纪稍微大一点,我的经验稍微多一点的话,我或者会更留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小而深,眼皮稍微厚一点,可是眼珠黑得像玛瑙一样,明亮而灵活——这倒是金发的人所不常有的。要是我在这对眼睛流动的、似乎躲躲闪闪的眼光里找不到诗的倾向,那么我也应当看出一个热情的灵魂(而且热情到了不顾自己的程度)的一些光芒来的……然而我那时太年轻了。

“哪个老头儿?那个秃头吗?普宁?”

“她跑掉了,”他又说了一遍。

“在哪儿?”

普宁恭恭敬敬地听着。

“当然是这样!他的遭遇比我们那位小姐的还要惨!从最小的时候起他就只有吃苦受罪!的确,我承认我受了鲁班的影响,写过四行诗题帕拉蒙·谢苗内奇的像,就讲到这件事情。等一下……您看怎样?是的!”从婴儿时期起残酷的迫害就不曾把他放松,命运无情地将巴布林赶到深渊的边缘!然而火光在雾中闪亮,脓水上照着阳光,看啊,胜利的桂冠戴在他的额上!普宁照着平常朗诵诗的方法,用抑扬顿挫的铿锵的音调,给我背出这几行诗来。

普宁掉过头去朝他背后望了一下,好像害怕有人在后面偷听似的。

我跟他约好只要我得到一点确实的消息,我马上就去告诉他……不过我始终没有提到塔尔霍夫。普宁突然地变得十分衰弱了。

“请您不要见怪。我们这个女孩子不是一个时髦的女子,”普宁说,就走出水果店到街上去了;穆莎和我跟在他后面。

塔尔霍夫微微眯起眼睛来……那个时候他太幸福了。

“那么,”穆莎接着说,“在共和国里面没有一个人可以强迫别人了。”

“他们永远再见不到我了!”她厉声说。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也不抬起眼睛来看我;她好像知道要是有什么人正面望着她的脸,她就会马上暴露自己——就会把她的心事完全讲出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不抬起眼睛来,除非在她动怒或者烦恼的时候——在那种时候她反而正眼望着那个听她讲话的人……然而她那张可爱的玫瑰色的小脸上却露出了不能变更的决心。

“请您小心点,”我求她。“我觉得他们真的在注意了……”

“忘恩的女孩子!”他呻吟起来;“是谁给你吃,给你喝,救了你,给你衣穿,把你养大的呢?是谁照顾你,关心你,把他的整个生命,整个灵魂都给了你呢?……你把这一切都忘掉了!你丢开我自然是不要紧的,可是帕拉蒙·谢苗内奇,帕拉蒙……”

“是这个意思,”她答道,她的黑眼睛在我的脸上盯了一下,马上又掉开了,她那对眼睛在皱紧了的眉毛下面带怒地闪着光,“是这个意思,您今天在那儿讲的话我全听见了,我没有感谢您的理由,不过事情绝不会像您所想的那样。”

“怎样呢?”

“请你不要以为,”他热烈地解释道,“你不应当想她坏。至少,直到现在为止,我们两个人中间并没有发生那种事情……”

过了几天,我偶然走进商场,正在场内一条小道上走着。这天是星期六;买东西的人非常多;在喧嚷拥挤中,只听见从四面八方送过来的店员们的叫卖声。我买好了我所需要的东西,我只想尽可能地赶快离开这些讨厌的嘈杂声——我突然不自觉地……站住了;在一家水果店里面,我看见我朋友的那个熟人——穆莎,穆莎·帕夫洛夫娜!她的侧面正对着我,她站在那儿显然是在等待什么。我迟疑了片刻,便决定走过去跟她说话。可是我刚刚走进店门,揭下我的帽子,她惊惶地往后退了两步,连忙走到一个穿粗呢外套的老年人身边去,抓住他的胳膊,好像跑去求他保护似的。那个老年人正看着店员在给他称一磅葡萄干,这时也转过脸来朝着她——你想我当时是多么惊奇!我看出来他是谁呢?普宁!

“我告诉您,我准备把所有的事全对他们讲出来。您说谁在注意呢?一个像一只病小鸭似地从板凳上伸起他的颈项,可是他什么也不会听见;另外一个正泡在哲学里面。您不用害怕!”穆莎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脸颊上渐渐地现出一种恶意的暗红色;这颜色对她倒非常适合,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漂亮过。她抹干净桌子,把杯子碟子收拾好了,便轻快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那种安闲自在的脚步中含得有挑战的意思。她好像在说:“随您怎样批评我,我还是要走我自己的路,我是不怕您的。”

“您用不着害怕我,”我终于明白地说了。

在我正要告辞的时候,巴布林突然拿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来问我。他因为我正在大学里念书,所以想要我告诉他,芝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对芝诺是怎样的看法。

“您现在没有别的事情吗?”

“我受不了,”他十分激动地说(对他这样的激动连我也吃了一惊);“原谅我,我不能够再听那个作家的东西了。他是一个不道德的造谣中伤的人;他是一个说谎的人……他把我弄糊涂了。我受不了!请让我现在就告辞吧。”

“的确是的,”我答道;我从地上拾起了普宁买的葡萄干,然后跟他抱吻起来。

我轻轻地吹着口哨,动身回家去了。

“好的,好的。不过您觉得它怎样?您喜欢它吗?”他说到这儿又掉过头来对我说一句:“《罗斯拉夫列夫》。”

“我知道,”我说……(我这样说话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大概是妒忌吧;不过绝不是在维护道德!)“我知道,”我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我相信你爱穆莎,而且穆莎也爱你——在你这一方面这并不是一时的冲动……不过现在我们姑且假定!(说到这儿我把两只胳膊交叉地放在胸前。)我们姑且假定,你的激情得到了满足——那么再往后呢?不用说,你不会跟她结婚吧?而同时你却在破坏一个诚实的好人,她的恩人的幸福——而且——谁知道呢?(我说到这里我的脸上同时现出有远见和悲哀的表情)也许还有她自己的幸福……”

“穆莎·帕夫洛夫娜,”我开始说……可是她立刻打断了我的话。

“那么,至少把书拿去吧!”

最后我们到了那个“简陋的小窝”了。那个小窝的确是很简陋的。这是一栋单层的小屋,木板的屋顶是倾斜的,正面有四扇阴暗的窗户,整个房子看起来就好像沉到地底下去了一样。屋子里的家具寒碜极了,而且也不十分干净。窗间和墙上都挂满了小小的木鸟笼,数目约有一打的光景,里面养着一些百灵鸟,金丝鸟,金翅雀和黄雀。“我的部下!”普宁指着它们得意地说。我们还没来得及走进屋子,向四面看看,普宁还没来得及把穆莎差出去准备茶炊的时候,巴布林本人就出现了。他看来比普宁老了许多,虽说他走起路来还是一样地坚定,而且就大体说,他脸上的表情也并没有什么改变;他却瘦了,背也显得微驼了,他的脸颊陷进去了,在他那蓬乱的浓密的黑发中间“白发增多了”。他认不得我了,等到普宁说出了我的名字,他也不曾表示特别高兴;连他的眼睛里也没有露一丝笑意;他只点了点头;他问我——很随便很冷淡地问——我祖母是不是还活着,就再没有讲别的话了。他好像在对我说:“我并不欢迎你这个贵族的拜访,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共和主义者到底还是一个共和主义者。穆莎回来了;一个衰老的小老太婆跟在她后面,端了一个擦得不干净的茶炊。普宁开始忙乱起来,请我吃东西;巴布林坐在桌子旁边,两手支着头,用他那疲乏的眼睛朝四面看。可是喝茶的时候,他却谈起话来了。他对他的位置并不满意。他这样谈到他的老板:“他是个吝啬鬼,不是人;他雇用的人在他的眼睛里不过是废物罢了,一点儿也不算什么;可是他自己不久以前还不是穿着农民的粗呢外衣?他就只有残忍,贪心。在他下面做事比在政府机关里做事还要坏!所有他这儿的生意就完全靠着欺诈和吹牛,再没有别的!”普宁听见这种不愉快的话,痛苦地长叹一声,点着头表示同意,他的头不停地在动着,时而上下地动,时而左右两边地动……穆莎固执地不做声……明明有一个疑问在折磨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谨慎的呢,还是喜欢多嘴的?而且要是我故意做出谨慎的样子,我是不是别有用心呢?她那双灵活的、不安的黑眼睛在半垂的眼皮下面闪动着。只有一次她射过眼光来望我,那是多么好奇,多么探索,而且差不多带恶意的眼光……简直叫我大吃一惊。巴布林就很少跟她讲话;不过他每次对她讲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总带了一种忧郁的、并不像父亲的慈爱的调子。

“你想知道这个——为什么呢?”

我住的是两个不大的房间和一个阁楼,绝没有人会想到叫它们做宫殿,更不会说它们是镀金的;那么普宁显然是指我祖母的整个宅子,不过这个宅子也并不怎么华丽。他责怪我昨天为什么不去看他们,他说,“帕拉蒙·谢苗内奇虽然明说您一定不会来,可是他还是在盼望您。穆佐奇加也在望您。”

“您呢,尼坎德尔·瓦维雷奇?您仍然崇拜赫拉斯科夫吗?”

“您歇歇吧,歇一会儿也成。您还在喘气……您太累了。”

我把手伸给穆莎·帕夫洛夫娜,——她没有把手伸给我,——可是她没有注意我的动作。她坐在塔尔霍夫给她放好的那把椅子上,但是她并没有把帽子和短斗篷脱下来。

普宁来看我的时候对我说过,昨天晚上他们盼望着我去。这是可能的事;然而今天一定没有人在盼望着我了……他们全在家,每个人看见我去都露出惊讶的神情。巴布林和普宁两人都不舒服;普宁头痛,蜷曲着身子躺在宽板凳上,头上缠了一条花手帕,两边太阳穴上各贴一片黄瓜。巴布林正害着黄疸病。脸色完全变黄了,差不多成了深褐色,眼睛的四周现出了黑圈,前额紧蹙着,胡子也没有剃,——看起来他实在不像一个新郎!我想走开……可是他们不让我走,而且还煮茶来款待我。这个夜晚我过得非常不愉快。穆莎倒是没有病。她甚至不像平日那样地怕羞了,不过她显然很烦恼,并且在生气……后来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端一杯茶给我的时候,就急匆匆地对我小声说:

七年过去了。我们仍旧住在莫斯科,然而我已经是大学二年级学生了,我的祖母在最近几年中间显得很衰老,不再来严厉地管束我了。在同学中我跟塔尔霍夫最熟,他是一个又快活又温和的年轻人。我们两人的习惯和趣味完全一样。塔尔霍夫非常爱好诗,他自己也写诗;而在我这一方面,普宁撒下的种子也没有白费。像一般知己的年轻朋友一样,我们彼此都不隐藏丝毫的秘密。然而在这几天里面我却注意到塔尔霍夫有一种兴奋不宁的神情……有一次一连几个钟头我都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像这样的事以前是没有过的。我正要用友谊的名义要求他坦白地把事情讲出来……他却先对我说了。

我请他坐下休息一会儿。

“哪儿的话!正相反,我非常高兴去。”

普宁的头慢慢地停止摇晃了,他的手也不动了。

“啊,您——那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天早晨我刚喝完茶,普宁来拜访我了。他走进我屋子里来,带了一脸窘相,客气地鞠躬行礼,朝四周望望,又道歉说他随便闯进来并不合礼。我连忙安慰他。我这个罪人,还以为普宁是来借钱的。可是他只向我要一杯搀甜酒的茶喝,幸而那个时候茶炊还放在我的桌子上。

“可能吗?他向您求婚没有?”

第二天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一刻钟,我就走近了库塔非娅塔(这时候是四月初,树木正在发芽,草也在发绿,麻雀在没有叶子的丁香枝上吱吱喳喳地叫嚷争吵),但是我看见穆莎已经在离栅栏不远的路旁了,这倒使我大吃一惊。她比我还到得早,我正要向她走过去;可是她已经迎着我走来了。

我就待在塔尔霍夫的屋子里。我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塔尔霍夫也不想对我隐瞒什么。他告诉我,这个少女是一个小市民,一个女裁缝;他三个星期以前在一家时装店里第一次看见她,他到那儿去替一个住在外省的妹妹买一顶帽子;他见第一面就爱上了她,到第二天他居然跟她在街上讲起话来了;她好像也中意他似的。

“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处理自己的事情吧?”

普宁拒绝地摇摇头。

“Б.——”我提醒他道。

我模模糊糊地记起了芝诺这个名字,他是斯多噶学派的创立者;可是此外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穆莎。她是在夜里走的,还留了一个字条。”

过了一会儿我也离开了家,到塔尔霍夫那儿去。

“不,不是这样,”普宁直率地答道。“他早已宽恕了他的父亲;可是他绝不能忍受不公平的事情;别人的痛苦折磨着他,使他苦闷不安!”

“您这种说法,我不同意!现在就拿我作例子吧;我想再没有人比我更爱帕拉蒙·谢苗内奇的了,然而我……我在他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

“烧伤总比冻坏好。至于您……谢谢您那些好忠告!您怎么知道他不跟我结婚呢?您怎么知道我一定要想结婚呢?要是我毁了……跟您又有什么相干呢?”

普宁又摸摸他的秃头。

“真的?纵然……要是您讲出一句跟我们的关系有关的话……就是在某一种……”她忽然闭口不讲了。

“好极了!帕拉蒙·谢苗内奇会多高兴啊!今天他会比平日回家早些;而她的女主人每星期六也放她出来。不过,对不起,我简直弄糊涂了。不用说,您还不认识我们的侄女吧?”

“可是您还没有得到产业吧?”巴布林问道。

我朝着她走的方向望过去。在离塔不远处我看见一个人影,裹着一件西班牙式的宽大的斗篷(这种斗篷在当时非常流行),我马上认出来这是塔尔霍夫。

“听着,彼佳兄弟!我猜得出来你是为了什么到这儿来的,而且你要跟我谈什么话;可是我警告你,倘使你有一个字牵涉到她,或者牵涉到她的行动,或者牵涉到你认为一般的常识所要求我做的什么事,那么我们就从此绝交,不说朋友,连普通的相识也不算,我要请你把我看作一个陌生人。”

普宁和我两人一面谈着话,一面在那所谓“白石的”莫斯科(这个莫斯科其实没有一块石头,而且一点也不白)的高低不平的砖砌的人行道上小心地下着步子,——穆莎静静地在我们旁边走着,不过离我远些。我讲到她的时候,我称她做“您的侄女”。普宁沉默了一会儿,搔了搔他的后脑壳,压低声音对我说,他这样称呼她……只是为了方便:她根本不是他的亲属;她是一个孤女,是巴布林在沃龙涅什城拾来养大的;不过他,普宁,也可以叫她做他的女儿,因为他爱她,并不比爱亲生的女儿差。我相信,普宁讲这些话的时候虽然故意压低了声音,可是穆莎却也能够完全听得明白;她同时又气,又羞,又窘;在她的脸上红一阵又暗一阵,那张脸上的一切,眼皮啦,眉毛啦,嘴唇啦,窄小的鼻子啦,全在微微地颤动。这一切都很动人,很有趣,而且很古怪。

我觉得我不能不讲话;可是我应当说些什么呢?我仅仅在普宁的耳边小声地说:“我没有探听出什么来,而且我只有一个忠告贡献给您——请您断了念吧。”普宁用他那一对红肿的小眼睛望着我(那是现在还留在他脸上的惟一的红色),喃喃地说了一些听不清楚的话,便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去了。巴布林大概猜到了我在和普宁谈论什么事情,他张开了那两片好像给胶水粘住了一样的紧紧闭住的嘴唇,用不慌不忙的声音对我说:

这个少女耸了耸肩,她突然离开椅子站起来,好像有谁推了她一把似的。

“他求婚了。”

我们这样地过了两个钟头……虽说普宁用尽力气来“招待贵宾”,可是我们的谈话还是不很活跃。说到他的招待,例如,他蹲在一只金丝鸟的笼子前面,打开门,吩咐金丝鸟说:“飞到圆屋顶上去!开个演奏会!”——金丝鸟便飞出来了,站在圆屋顶上,就是说,在普宁的秃头上,不停地向左右两边转动,展扑它的小翅膀,然后卖力地唱了起来。在金丝鸟唱的时候,普宁连动也不动一下,只是眯起眼睛,用手指轻轻地在指挥。我忍不住大声笑起来……可是巴布林和穆莎两人都没有笑。

“我爱他,或者不爱他,那是我自己的事,”她答道。“应当发生的事总归要发生的。”

“小心点;不要去玩火,……您会给烧伤的。”

“芝诺,古代的大贤。您不会不知道他吧?”

“为什么您老是讲到死呢,穆莎·帕夫洛夫娜?……”

“他年轻,”我答道。

我望着塔尔霍夫;他整个身子隐隐地在打颤,仿佛一根绷紧的琴弦似的,他全身都在玎珰地鸣响,他几乎抑制不住他那汹涌的青春热血的浪潮;强烈的、欢快的幸福钻进了他的灵魂,把他完全占有了——而且他也占有了它。

“穆莎跟我……不谈他的事情。听我说,”他添了一句,整个身子都急躁地动了。“听我说:倘使巴布林真有那么崇高、那么老实的天性,那么他怎么会看不出来穆莎并不是他的适当的配偶呢?二者必居其一:也许他知道他假借着感激或者这一类的名义在对别人强加暴力……倘使是这样,那么他怎么算得老实呢?也许他并不了解这一层……那么他不叫傻瓜又叫什么呢?”

“她说她离开我们,因为她爱上了另外一个人!我的爹,好朋友,您一定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吧?救救她,让我们到她那儿去;我们会劝好她的。对不起,请您想想看她要把什么样的一个人杀死了。”普宁突然脸色通红,好像他全身的血都涌到他的头上来了,他扑通一声朝着我跪了下来。“救救她吧,我的爹,让我们到她那儿去!”

“您在那儿!”我无意地漏出了这句话……然而这个时候巴布林在注意我们了,他的眼光朝我们这面望过来。穆莎便离开了我。

我不久便离开这儿,回家去了。和我分别的时候,普宁和巴布林都不对我说“再见!”,他们两人却齐声说:“别了,先生!”普宁甚至把我从前带给他的那一期《电讯》还给我,他好像在对我说:“我再也用不着这种东西了。”

普宁又把他的两只手高高地举起来,高过了他的头。

我窘得讲不出话来,不由自主地埋下了眼睛……

“她聪明解事,”巴布林插嘴说,“一个年轻女孩子正应当这样。”

塔尔霍夫耸了耸肩。

“这是你的不可改变的决心吗?”我忧愁地说。

“是的,彼佳兄弟;我的不可改变的决心。”

她明明感到局促不安;我在这儿使她很窘。她呼吸不均匀,而且过一阵吐一口长气,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

“你没有懂我的意思,”塔尔霍夫仍旧红着脸带笑回答道。“我要介绍给你一个活的穆莎。”

我走出屋子进了前厅,穆莎陪我出来,不用说,她并不是对我表示礼貌,她是出于先前的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来送我的。我告辞的时候,问她道:

“你把我的话曲解了!”塔尔霍夫大声说。“我不过向你说明我对那个人是怎样的看法罢了。你真以为他是那样一种罕见的人物吗?一点也不是!像他这一类的人我倒也遇见过的。一个人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儿,不声不响,很顽固,瞪着一对眼睛……啊哈,哈!看起来好像他有满肚皮的才学!可是在他的肚皮里空无所有,在他的脑子里连一点点思想也没有,——除了他自己的尊严感外什么也没有了。”

他突然快活地红了脸,两只眼睛直望着我的面孔,对我说:“彼佳,我一定要介绍我的穆莎给你。”

“坏!”我插嘴说。“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我也不会以为你会后悔这件事的,好朋友!你得忍耐一下——往后事情会顺利的。”

我费了不少力气才使得普宁站起来,又费了不少力气对他说明即使我疑心到什么事情,也不可以像这样仓促地做法,尤其是不可以让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去办,否则只有把事情弄糟的;我又说我准备尽我的力去做,不过我不能够保证有什么结果。普宁并不反驳我,可是他也不听我讲话,他只是用他那悲痛的声音时时嚷着同样的话:

“啊!原来是这样!不过为什么她是你的呢?”

“再见,”我跟着他说。“再见,好弟兄!”我出去的时候,还看了塔尔霍夫最后一眼。他现出满意的样子。满意什么呢?是因为我按照真心朋友和同学的本分,给他指出了他所走的路危险吗?还是因为我离开他吗?各种各样的思想在我的脑子里整天转来转去,一直到晚上——一直到我走进普宁和巴布林住的房子的那个时候,因为这一天我到他们那儿去了。我得承认塔尔霍夫的某一些话已经钻进了我的脑子里……不断地在我的耳边响着……事实上,难道巴布林……难道他真看不出来她不是他的适当的配偶吗?

“你激动到这样的地步……”我说。

“激动?我?”塔尔霍夫笑起来,但是他马上又停止了。“是的,当然啦!我怎么能够不激动呢?你自己说过这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不错,我得好好地想一下……单独地想一下。”他仍然捏紧我的手。“再见,好弟兄,再见!”

我依照我们一般大学生不讲礼节的习惯,什么人也不问一声,就一直走进塔尔霍夫的住处去了。第一间屋子里没有人。我唤塔尔霍夫的名字,也不见有人答应,我打算走了;然而隔壁屋子的门打开了,我的朋友走了出来。他带了点古怪的神情望着我,默默地跟我握了手。我来看塔尔霍夫,是打算把我从普宁那儿听来的话全部告诉他的;虽然我马上就觉察到我来得不是时候,可是谈过了几句闲话以后,仍旧把巴布林对穆莎存的那份心思告诉他了。他对这个消息显然并不十分惊异;他安静地坐到桌子旁边,两只眼睛注意地望着我,仍旧像先前那样地不说话,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表情……这种表情好像在说:“好吧,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呢?好的,把你的意思都讲出来吧。”我更加注意地望着他的脸……我在他的脸上看出来急切的、略带嘲讽的、甚至有点傲慢的表情。可是这并没有阻止我说出我的意见。而且恰恰相反。“你在摆架子,”我想道,“那么我也不会给你留点面子!”于是我就直截了当地讲起一个人顺从一时突发的激情的害处,讲起每个人应当尊重别人的自由和人格——总之,我向他进了有益的、实际的忠告。我这样讲话的时候,我一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么一来我可以显得从容一点。塔尔霍夫并不打断我,也不在他的椅子上动一下;他只是用手指头摸弄他的下巴。

普宁很快地摸了一下他的秃头。

“她也望您。我们家里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您说不是吗?”

“您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哈,老兄,”我想道,“要是你在监视着她的话,那么你一定早就注意到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您,”她说,又继续往前面走了,“否则您会以为我发疯了!我得告诉您,那个老头儿想跟我结婚呢!”

“单单这一点——也就值得尊敬了,”我插嘴说。“不过让我问你一句,你从哪儿来得及把他研究得这么仔细的呢?你不认识他吧,是吗?或者你这样形容他……是根据穆莎的话吧?”

“不,我不要坐。我到您这儿来……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像一个疯子似的;要我一个人待在家里,那太可怕了;我躲到哪儿去好呢?我站在屋子当中,闭了眼睛在唤:‘穆莎!穆佐奇加!’像这样下去我真会发疯呢。可是,不,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呢?我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找您的。您知道,那一天您给我念了那首万分倒霉的歌……您该记得,那里面讲到一个老丈夫的事情吧?您为什么要那样做呢?那个时候您就知道……或者猜到什么事情吗?”普宁看了我一眼。他突然浑身发战地叫起来:“彼得·彼得罗维奇,也许您知道她在哪儿吧?我的爹,她到什么人那儿去了呢?”

“毛病就在这儿,尼坎德尔·瓦维雷奇,就在您所说的,她是战战兢兢的啊。一个人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是不会战战兢兢的。”

我就这样地一直说下去,说下去!!!

“虽然……不用说……我承认你是对的,一千次对的……你是我的真心朋友……不过现在请你离开我,请。”

我把昨天的那张纸条掏出来。穆莎用她那粗糙的小手抓过去了,她还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好像要感谢我似的;可是她突然抖颤了一下,望了望四周,也不招呼一声,就很快地跑下坡去了。

“请让我问一句,为什么不可能呢?”

我给我这个朋友的好友再点一个头。她从门口向前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她的确很可爱,然而我不能够赞成塔尔霍夫的意见,我甚至在心里想:“嘿,她是怎样的一位穆莎啊!”

我还记得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我的朋友弗拉基米尔·塔尔霍夫要吃点苦头……对,对,对,从他的这个“新的典型”那儿,我倒有点高兴……他应当为他的幸福付出一点代价!

“啊!这就是你的意见吗!一个笨蛋!跟人搞不好!!然而让我告诉你,”我突然激忿地说,“让我告诉你吧,我亲爱的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在目前这种时代,所谓到处都搞不好,不就是好的、崇高的天性的证据吗?只有无聊的人——坏人——才是到处都搞得好,而且对什么事都可以迁就的!你说巴布林是一个老实的傻瓜!那么照你看来,还是做一个不老实的聪明人好些吗?”

“不能发生爱情?”普宁激动地重复说。“可是感激又怎样呢?还有心地纯洁呢?温柔的感情呢?不能发生爱情!!您得仔细想想看:我们承认穆莎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配得上帕拉蒙·谢苗内奇的爱,成为他的安慰,他的支持——一句话说完,他的妻子!就是拿她这样的女孩子来说,这不也是最高的幸福吗?她很了解这一点!您得看看,您得留意地看看!在帕拉蒙·谢苗内奇面前,穆佐奇加是充满了尊敬,而且是战战兢兢,满心欢喜的啊!”

他欢喜、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快要流眼泪了,他脱下他那顶便帽(这让我亲眼看见,在他那个“鸡蛋”上面,连最后的几根头发也完全绝迹了)。从帽底拉出一张手帕,用它来擤了鼻涕,把帽子跟葡萄干一块儿放到怀里去,然后又把帽子戴在头上,葡萄干又掉下来了……我不知道穆莎这一阵子在做些什么,我竭力不要去看她。我并不以为普宁的激动是由于他对我个人的极端的喜爱;这只是因为他的天性忍受不了任何一个意外的刺激。这些不幸的人的神经过敏!

“从前的诗人的东西?真正的诗人的东西?”他最后问道。

“可是为什么呢?”

“我看她大概会做的,真的……怕是难免的吧?”我暗想道。

“事情弄糟了!这就是所谓finis吧,”我这样想。

“你不知道在教堂历书上有这样的一个名字吗?朋友,我见到这位可爱的小姐以前,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穆莎!这个名字多可爱!而且跟她恰恰配得上!”

“她是个美人,先生,是一颗珍珠,还是一粒金刚钻呢!——我说的是真话,”他俯下头在我耳边说。“她也是贵族的血统,”他小声说,“不过——您懂我的话吧——是私婚呢:吃了禁果。后来她父母一死,亲戚们不照顾她,让她去受命运的簸弄!这就是说:死路一条,饿死!然而在这关头,帕拉蒙·谢苗内奇,像有名的古代的救主一样,出现了!他收留她,给她衣服穿,照顾她,抚养着这只小鸟儿;现在我们的宝贝儿开花了!我告诉您。他是一个少有的好人啊!”

她口吃起来,把头埋下了。她那对黑眼睛在浓而低的眉毛下面,躲躲闪闪地不住往左右闪动。它们就像那些在炎热的夏天里,干草丛中,飞来飞去的活泼而闪光的黑色甲虫。

“不管您说什么,不管您怎样努力,您总做不出什么来……就是这样!”

“难道生命就是那么美好吗?我可以说,连您那位朋友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我也是由于自己的痛苦和烦闷,才爱上他的,——可是帕拉蒙·谢苗内奇却向我求婚了……普宁虽然常常拿他的诗歌来麻烦我,可是他至少不叫人害怕;在晚上我倦得头要从肩上掉下来的时候,他也并不逼我念卡拉姆辛的作品。这两个老头儿跟我有什么相干呢?他们说我冷。我能够对他们——热吗?要是他们来强迫我——我就跑开。然而帕拉蒙·谢苗内奇自己老是说着:自由啊!自由啊!不错,我也要自由。否则这算什么呢?所有别的人全有自由,单单把我一个人关在牢里吗?我自己会去跟他讲的。然而要是您出卖我,或者泄漏一点消息的话——请您记住:他们永远再见不到我了!”

“没有一个人可以。”

我吃了一惊。

“您在说什么?”

“尼坎德尔·瓦维雷奇!”我叫起来,“您不认识我吗?”

普宁站起来,背朝着我的时候,在我的眼里他显得多么衰老可怜,我不觉吃了一惊;他拖着两只腿往外走,走一步就蹲下去一次……

三天过去了。我正坐在我的屋子里写字台前面,与其说是在用功,还不如说是在等着吃早饭……我听见了沙沙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我吓呆了。在我的面前站着一个幽灵,一动也不动,带着恐怖的样子,脸白得跟粉笔一样……这是普宁。他那对半闭的小眼睛望着我,慢慢地在䀹动;它们露出一种茫然的恐怖,一只受惊的野兔有的那种恐怖,他的两只胳膊像鞭子似地垂下来。

“现在这个人跟塔尔霍夫一样,也不许我讲穆莎的事,”我这样想道,然而我不能不暗暗地感到奇怪了。无怪乎他把芝诺捧得那么高。我想讲几件这位大贤的事情给他听,可是我的舌头讲不出话来,其实不讲反而好些。

“很好,很好,您先生,谢谢您,”他带着可怜相地说,他用了他从来没有说过的“您先生”这个称呼。“不过,您知道,您先生,您一定不要跟帕拉蒙·谢苗内奇讲什么,您先生……不然他要动怒的。一句话说完,他不许人跟他讲。再见吧,您先生。”

“为什么呢?”

“啊哟,穆莎·帕夫洛夫娜!”我连忙说。“您怎么把我想得这样坏?您想我能够出卖我的朋友,害您吗?并且拿我所知道的来说,你们的关系也是没有可以指责的……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放心吧。”

我很想把话题转到我昨天从穆莎那儿听来的,就是巴布林求婚的事情上面去,——可是我不知道怎样谈起。幸而普宁自己给我解决了这个难题。

“再见,彼佳兄弟,”他稍微带点鼻音地说,他坦然微笑了,愉快地露出他全部洁白的牙齿来。

“因为,我需要。我需要亲口告诉我这个。”

“巴布林——同您!他快五十岁了吧。”

“您带着我的信吗?”穆莎突然问道。

我得说明,那一个星期里面我虽然去找过塔尔霍夫三次,可是始终没有见到他。他一直不在家。我也没有看见普宁和巴布林……我没有去找过他们。

我刚走出,她就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门。

“一个字条?”

“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您也不用害怕,穆莎·帕夫洛夫娜。我不是您的裁判官。您的秘密是埋在——这儿的。”我指着我的胸膛。“请您相信我,我知道怎样尊重……”

“他自己说是四十三。不过那倒没有关系。他就是二十五岁,我也不肯嫁给他。那会有什么快乐呢?他可以整整一个星期不笑一次。帕拉蒙·谢苗内奇是我的恩人,我受过他的大恩;他抚养我,教育我;要是没有他,我早就完了;我理应尊敬他像一个父亲……可是做他的妻子!我宁愿死!我宁愿睡到棺材里去!”

“是的,他是一个哲学家,”我后来就这样回答了。

普宁靠在那把安乐椅的靠背上,举起他的两只手来,随后他又把身子向前俯下,比先前更神秘地小声对我说:

“这段话是一个住在这儿收藏了很多古书的人告诉我的,”巴布林继续往下说;“我很喜欢这段话。可是我看您对这种题目并不发生兴趣。”

“什么?”我问道,“巴布林也受着命运的簸弄吗?”

“然而不用说,您没有答应他吧?”

普宁沉默了一会儿。

“谁?”

“带着的。”

“啊,不行,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怎么可能呢!我马上就得走的。”

我告别的时候,普宁很殷切地要求我第二天(那是星期日)再去看他们;巴布林根本不邀请我,他甚至低声说,我不会高兴跟他们那种普通人,那种平民谈话,而且我祖母也可能会不满意……然而他说到这儿,我便打断了他的话,我让他知道我已经不再受祖母的管束了。

“芝诺就是说过下面一些话的那个贤人,”巴布林郑重地一字一字地说;“他说受苦并不是恶,因为忍耐可以战胜一切,世界上只有一个善,那就是正义;而德性本身也就只是正义。”

“穆莎·帕夫洛夫娜离开你们了!”我大声嚷起来。“您说的!巴布林先生一定很难过吧。他现在打算怎么办?”

“共和国不是一个国家,”巴布林抬起头来,皱着眉毛答道,“它是一种……社会组织,那里面的一切事物都是建立在法律和正义的基础上面的。”

普宁跟他正相反,普宁不停地跟穆莎开玩笑;然而她总是不情愿地回答他。他称她做“白雪姑娘”,“小雪花”。

“我到您这儿来只能待一分钟,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她开口说,她的声音是低低的胸音;这样的声音,由她那深红的、差不多是孩子样的嘴唇里吐出来,使人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我们太太只准我出外半个钟头……前天您不大舒服……所以我想……”

“下次再来拿。”

我怎么办呢?我只有让他去享受他的“幸福”了。

一个星期以后我有了一个奇遇。这一年春天来得很早,而且很突然;正午时候的温度到了十八度。万物都在变绿,从松软、潮湿的土地里生出来各种各样的嫩苗。我在骑术学校那儿雇了一匹马,骑出城外,朝麻雀山驰去。在路上我遇见一辆由两匹剽悍的维雅特种马拉的轻便马车,泥水一直溅到马的耳朵,马尾巴打成了辫子,马鬃和额毛上都系得有红带。马具是那种挂铜牌子带穗子的漂亮马具。驾车的是一个时髦的年轻人,穿了一件蓝色无袖外衣和一件黄色粗绸衬衫,戴了一顶低毡帽,帽顶上插了一圈孔雀毛。在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小市民或者商人阶级的少女,穿了一件颜色鲜艳的锦缎敞胸短上衣,头上包了一方大的天蓝色头帕——她一直快活地笑着。车夫也在笑。我把我的马赶到一边,让路给这一对飞也似地跑过去的欢笑的男女,可是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们。突然间那个年轻人大声唤起他的马来……怎么,明明是塔尔霍夫的声音!我回头一望……不错,的确是他;无疑地是他,他穿着车夫的装束,而且坐在他身边的不就是穆莎吗?

“介绍你的穆莎!你说得多奇怪!简直像一个古典派!(当时,一八三七年,正是浪漫主义的全盛时代。)好像我不是早就认识她——你那位穆莎似的!是不是你又写了一首新诗?”

“这样说来,我只好对你说再见了。”

“我们那位小美人儿穆佐奇加,不久便要做太太了!”

“尼坎德尔·瓦维雷奇?您怎么了?您怎样到这儿来的?没有人看见您吗?出了什么事情?您快说!”

“那,那是因为……啊,等一等,好像是她到这儿来了。”

“请您不要批评我,”她还是用她那种急促而压低的声音说,“不要当我有什么坏事情。我给您写信,约您会一次面,因为……我害怕……我觉得昨天,——您好像一直在暗笑。您听着,”她突然用劲地添了这一句,马上站住了,转过脸向着我:“请听着,倘使您讲出来我跟谁……倘使您提起那个人的名字,我是指我们在他的屋子里遇着的那个人,我就会跳下水去,我会淹死自己,我会自杀!”

“您为什么给穆莎·帕夫洛夫娜起这样的名字呢?”我问道。

“不行。”

“不——不是那个!另外一个……帕拉蒙·谢苗内奇。”

果然听见了走得快的小鞋跟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房门大开了,门口现出来一个十八岁模样的少女,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印花布衫子,肩上披了一件黑呢的短斗篷,她那一头稍微蓬松的金丝发上面戴着一顶黑草帽。她看见我在这间屋子里,不觉吃了一惊,露出一点窘相,朝后退了一步……可是塔尔霍夫马上跑过去迎接她。

“因为帕拉蒙·谢苗内奇年纪大得可以做你们那位小姐的父亲了;因为年纪相差这么大,在新娘方面——是不能发生爱情的。”

“我到这儿来看您,总不免有点提心吊胆,”他嚼着一块方糖说。“我并不是怕您;不过对您那位可敬的祖母我倒害怕!而且我早就跟您说过,我那身衣服也使我显得很寒伧。”普宁用手指头顺着他那件旧外套的磨损的边摸了一下。“在家里我并不在乎,到街上也没有关系;可是一旦走进了镀金的宫殿,你就会看见你自己的贫穷在你面前望着你,你就觉得不好意思了!”

“就是他。”

穆莎站在路中间。

普宁吃了一惊,张大嘴,注意地望着我……

不错,是他;还是他的那双红肿的小眼睛,他的厚嘴唇,他的柔软的下垂的鼻子。这七年中间他简直没有大的改变;也许脸上肌肉有一点点松弛。

穆莎又站住了。

“是很可爱,”我同意地说。

我虽然答应了普宁去探寻穆莎的踪迹,可是就在这一天我到塔尔霍夫那儿去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会打听出什么消息来,因为我相信要不是他不在家,就是他不肯接见我。然而我的假定却是完全错误的。塔尔霍夫在家,他也接见了我,而且我甚至知道了我所想知道的一切事情;可是这对我并没有一点好处。我刚刚跨进塔尔霍夫的门限,他就迈着坚定的快步子来迎接我,他的眼睛燃烧着,闪着亮光,他的脸显得漂亮多了,而且露出得意的神情,他坚决地、兴致很好地说:

“您不念普希金的诗吗?您不喜欢普希金吗?”

“这不可能!”我故意做出惊讶的神情说。

然而在这个时候那两匹维雅特种马跑了起来,只有一会儿的功夫我就看不见他们了。我想打着我的马追上去,然而我骑的是一匹骑术学校的老马,它走着所谓“将军的步伐”,一路上摇摇摆摆的;而且它跑起来比走更慢。

“唔,塔尔霍夫说得不错,”我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女孩子是一个新的典型。”

“她跑掉了,”普宁用了几乎听不见的哑嗓吃力地说。

“可是,连《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也比不上普希金的《茨冈》不是吗?咦?穆莎·帕夫洛夫娜?”塔尔霍夫带笑地插嘴说。

“我们也可以叫她做这一家的主妇,”普宁大声说。“怎么?帕拉蒙·谢苗内奇?”巴布林皱起眉头来;穆莎把脸掉开了……我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里面含的意思。

“在口袋里。”

我极力劝普宁不要走;可是他带着一种愚蠢而可怕的固执坚持着非走不可;他讲了好几次:他弄糊涂了,想到外面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这时他的嘴唇一直在微微地颤动,他的眼睛老是躲开我的视线,好像我伤害了他似的。他就这样地走了。

我惊讶得拍起手来。

“您多好啊,穆莎,穆佐奇加!”塔尔霍夫大声嚷起来。“不过您待下吧,您坐一会儿吧……我们马上就准备茶炊。”

我正要反驳,可是塔尔霍夫又紧紧抓住我的手,匆匆地对我讲起来。

“到我们那儿去,到我们那儿去,亲爱的,”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您大概不会不高兴到我们那个简陋的小窝去吧?我知道,您是一位大学生……”

“当然啦!您能够在哪儿遇到她呢?穆佐奇加……亲爱的先生,请您注意;这个年轻女孩子的名字是穆莎——这不是绰号,这是她的真名字……这不是前定吗?穆佐奇加,我给你介绍这位……这位……”

我连忙接嘴说,我还没有得到这种愉快……

我的听差在门口出现了,他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情站在那儿。

“帕拉蒙·谢苗内奇!”她突然嚷了起来;“共和国是不是每个人在里面可以随意自由行动的国家?”

“这不是一个好差使,”普宁叹口气说:“工作多,薪金有限……不过还有什么事可做?连找这个差使也得感谢上帝!我也想找点抄写和教书的工作来挣几个钱;可是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您也许还记得,我的字体是老式的,不合现代人的胃口;至于教书,最大的困难便是我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而且我害怕教到俄罗斯文学这门功课,我也不合现代人的胃口;所以我只好坐着挨饿。(普宁笑了起来,还是他那沉滞的哑声的笑。他还保留着他从前那种夸大的口吻,和他从前那种爱押韵的习惯。)什么都朝新的方面,朝新的方面走!我敢说,您也不再崇拜旧的神,却在新的偶像面前低头?”

“是的。只是我觉得《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好得多。我们太太对看书管得很严。她说书妨碍工作。因为照她想来……”

“不;新的诗人的东西。”

塔尔霍夫向着少女跑过去,可是她一下子就走到门外去了。他差一点把鼻子碰在门上。

“离开你?”

“她在信里大概对你们讲了什么吧,”我说。

我低低地鞠了一躬。穆莎的脸红得像罂粟花一样,她偷偷地望了我一眼,马上又把眼睛埋下去了。

“当然啊!《茨冈》……”她慢慢地说。“啊,是的,还有一件事,弗拉基米尔·尼古拉伊奇;明天不要来……您知道是指哪儿……”

我鞠了一个躬。

巴布林说得不错。对那种题目我实在没有一点儿兴趣。自从我进了大学以后,我也就变成了一个像巴布林那样的共和主义者了。我倒很高兴去谈论米拉波和罗伯斯庇尔。罗伯斯庇尔的确多了不起啊!……在我的写字台上面还挂着福基叶—丹维尔和夏立叶的石印像!然而芝诺!!从哪儿来的芝诺呢?

普宁住在花园街,离商场相当远。在到那儿去的路上,我从前那位教诗的先生便有时间详细地告诉我他的生活情形。自从我们分别以后,他和巴布林两人各处流浪,差不多走遍了整个俄罗斯,一直到不久以前——不过一年半前——才在莫斯科找到了一个固定的住家。巴布林居然在一个有钱的商人兼工业家的事务所里面找到了一个主任秘书的位置。

“普希金的,”我答道。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普希金的《茨冈》,塔尔霍夫在不久以前还提到过的。它正是歌咏老丈夫的诗。普宁叽咕了一会儿,可是我请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这样他可以听起来更舒服些,于是我念起普希金的诗来。后来我念到了“老丈夫,可怕的丈夫”;普宁把这首长诗听完了,突然冲动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是另外一回事呢?为什么?为什么?”普宁打岔说。我简直不认识他了;他很激昂,认真,而且几乎要动怒了,他说话的时候也不用他平日那种押韵的铿锵的音调了。“不,”他固执地说;“我看出来您的眼光并不锐敏!不!您看不透人们的心!”我不再反驳他……我想把话题引到另一方面去,便提议我们一块儿念点诗来纪念旧日的友情。

“什么芝诺?”我有点莫名其妙地问道。

穆莎静静地听我讲话,她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一下,也不再望我一眼。

我们沿着上山坡的路往上走。

“什么?穆莎·帕夫洛夫娜也望我吗?”我问道。

普宁笑了起来。

她说到这儿,才第一次用她那我已经熟悉了的锐敏的、探索的眼光望我。

我走出房来把门用力一关,那间屋子的另一道门也是砰然一声给关上了,那个声音我是听见了的。

塔尔霍夫热心地谈起他的“对象”来,他甚至把他写的一首叫做《我的穆莎》的诗的第一节念给我听。他的这种感情的流露并不合我的胃口。我暗暗地妒忌他。我不久便离开他走了。

“我没有荣幸……”他刚刚开头说,突然尖声叫起来:“三一村的小少爷!(我祖母的领地叫做三一村。)真的是三一村的小少爷吗?”——那一磅葡萄干从他的手里落了下来。

“谢谢你,谢谢你。不用说,你是对的……虽然从另一方面看来,别人也可以发表意见……你所恭维的那位巴布林究竟是个什么呢?一个老实的傻瓜——再没有别的了!你尊称他做一个共和主义者,然而他只是一个笨蛋!哼!他就是这个!他的共和主义就是这一句话:他到处都跟人搞不好。”

普宁站住不动了,马上挥舞起双手来。

“因为她是我们家里冷冰冰的。”

我不能不承认,我觉得这天晚上穆莎真是可爱极了。“不错,”我暗暗地想道,“这个坏脾气的女孩子是一个新的典型……她美极了。我敢说,她那双手是可以打人的!……好吧!也没有什么害处!”

“给我……快,快!”

“至于帕拉蒙·谢苗内奇本人呢……您不知道吗?他的出身也是高贵的——也是私婚。有人说他的父亲是一个有势力的格鲁吉亚的公爵,并且还是建国者大卫王的后裔……您怎么想呢?简单地讲——可是这不是很不错的吗?大卫王的血统啊!您以为怎样呢?然而据别的说法,帕拉蒙·谢苗内奇的祖先是一位叫做白骨巴布尔的印度王。这不也是很好的吗?嗯?”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后来找到了一个适当的机会,我也小声地问她:

普宁说到这儿,才第一次表现出来他并不是一个偶像,他是一个活人;他把两只拳头高高地举起,随后又放下来,放在他那个象牙般发亮的秃头上面。

“没有,我并没有,”我答道。

这个押韵的句子是偶然地吐出来的;可怜的普宁现在没有心情做诗了。我倒愿意花很大的代价再听一次他那滔滔不绝的美丽辞藻,不然就是再听一次他那几乎没有声音的笑声也成……唉!他那些美丽辞藻永远地消失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了。

“我希望这样!”塔尔霍夫答道,他虽然笑了一下,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很低。“不过,朋友,的确那个女孩子……我告诉你——你知道,这是一个新的典型。你没有机会好好地看她一下。她怕羞;哦,她多怕羞!而且多么固执!就是这种脾气!然而我就喜欢她那种害羞的脾气。这是独立的征候。我是狂热地爱上她了,好朋友!”

“痛快地玩吧,亲爱的朋友!”我小声地喃喃说。

“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啊!简直是一只小蜥蜴!”他有点烦恼地说,然后就沉在深思里去了。

一八三七年

“您到哪儿去,穆莎,穆佐奇加,”塔尔霍夫痛苦地唤道。“再坐一会儿!”

“新的诗人的东西?”普宁不相信地重说了一遍。

“他什么打算也没有!我想跑到总督那儿去:他不答应。我想去报告警察局:他也不答应,而且对我发脾气。他说:‘她是自由的。’又说:‘我不要压迫她。’他甚至于照常到他的事务所去办公。可是,不用说,他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活人了。他爱她爱得厉害……啊,啊,我们两个人都十分爱她啊!”

“那么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吗?”我反问道。

我那天骑马受了寒;虽说天气很暖和,可是风也厉害。我害了一场大病——等到我的病一好,我便听从医生的劝告,跟祖母一块儿到乡下“吃牧草”去。我就再没有去莫斯科;这年秋天我转学到彼得堡大学了。

“巴布林太太,”普宁用力地说,把手掌在膝上拍了几下,接着就像一个中国瓷人似地摇起头来。

“您没有注意到什么事情吗?”他突然问道,狡猾地眯起眼睛来。“您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什么吗?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不,我答应他了……因为那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懂。现在——完全两样了。”

“救救她,救救她和帕拉蒙·谢苗内奇吧。”最后他哭起来了。“至少请您告诉我一件事情,”他恳求道,“……漂亮,年轻吗?”

我已经走出院子到了街上……穆莎突然从房子里跑出来,把一小张折皱了的纸条塞在我的手里,马上就不见了。我等走到第一根灯柱前面便站住,打开纸条来看。那是一个字条。我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才认出那些颜色很浅的铅笔字来。穆莎这样写着:“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明天礼拜以后到库塔非娅塔旁边的亚历山大花园来我等着您不要拒绝我不要使我不快活我一定得跟您见面。”这张字条上没有一个错字,可是也没有加上一个标点。我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走回了家。

“最高的程度,先生!最—高—的—程—度!”

“是的,我在那儿,”穆莎轻轻地说,她的面容并没有改变,只是鼻孔在微微颤抖,嘴唇也在扭动罢了。“是的,要是帕拉蒙·谢苗内奇问我在跟您悄悄讲些什么,我立刻告诉他。我还管什么呢!”

“啊,他成为共和主义者就是这个缘故吧!”我大声说。

我讲了一刻钟的光景。塔尔霍夫仍旧不做声。这沉默倒使我有点狼狈了。我时时望着他,并不是想知道我的话给了他什么样的印象,我倒想弄明白他为什么不反驳,也不表示同意,只是像一个聋哑人似地默默坐在那儿。然而最后我好像在他的脸上看出了……是的,他的脸上的确起了变化。他的脸开始露出不安、激动、痛苦的激动的表情……然而,说也奇怪,我最初看见塔尔霍夫时所注意到的那种兴奋、愉快、嘻笑的表情现在仍旧留在这张激动的、苦恼的脸上!我还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庆祝我说教的成功的时候,塔尔霍夫忽然站起来,紧紧地握着我的两只手,急急地说:

第二天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拖着艰难的脚步去看我那两位不幸的朋友。我暗暗地盼望着(这是人类的弱点)他们不在家,这次我又错了。他们两人都在家。最近三天中在他们身上发生的变化,不论谁看见都会吃惊的。普宁的脸浮肿,而且脸色惨白得像一个鬼。他从前那种有说有笑的习惯完全消失了。他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地讲着话,不过仍旧用他从前那种哑嗓,他看起来好像失魂落魄似的。巴布林刚刚相反,他似乎收敛起来不往外露,而且比从前更黑了;他以前就不爱讲话,现在他只是偶尔发出几个不相连贯的声音;一种呆板的严肃表情好像冻结在他的面容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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