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把脸转过来对着他。马车里是昏暗的,可是她的眼睛却在这一片昏暗中闪着亮光。
萨宁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竟把这只手托到自己的唇边。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轻轻把手抽了回来,——突然沉默起来,直到马车停下来,一直沉默着。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叹了口气。
“啊哟,请原谅……我突然想到:要是登霍夫又跟您决斗……为了我……这不是一件绝妙奇闻吗?”
“哎呀!您叹了口气!”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学他叹气的样子。“这就是俗话说的:既然开了头,就别说没劲头。不过,不,不……您很可爱,您是好人——我一定履行诺言。这是我的手,没戴手套,右手,是办事情的手。握它吧——相信握它的含意吧。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不知道;可我是个诚实人——跟我打交道是可以的。”
而她却不肯放过时机。这一切之所以发生,都是因为他长得很不错!令人不由得想说:“怎能知道在哪儿会找到什么,在哪儿会失去什么呢?”
“您跟他关系很近吗?”萨宁问道。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仆人一直在穿堂儿里等着,转眼间就把马车找到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敏捷地上了车,萨宁也随后跳了上去。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后,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放声大笑起来。
“见鬼去!你总跟着我干什么?”登霍夫突然对着文学家喊了一声。他需要找个人出气呀!
“会呀。”
“Sehr gut!Sehr gut!”文学家咕哝了一句就溜走了。
“明天见!”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在楼梯上低声对他说。穿着镶金边制服的守门人一看到她就拿起一个点着四根蜡烛的枝形烛架为她照明,把她照得全身通亮。她眼睛低垂着。“明天见!”
“夫人,不吩咐我给您找马车吗?”年轻的军官强压胸中怒火用哆哆嗦嗦的声音问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
“是这样。明天早晨我带您——咱们一块儿骑马到郊外去。我们会有极好的马骑。然后我们回来把业务一了结——就‘阿门!’别惊奇,别对我说这是任性,别说我是疯子——也许这些话都是对的,——不过我只要您说一句:我同意!”
意志薄弱的人,自己跟自己谈话的时候总是愿意使用果断的字眼。
Et puis…cel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
“跟他?跟这个小孩子?他不过替我跑跑腿儿罢了。您别担心!”
“不用啦,谢谢,”她答道,“我的仆人会找的。请自便吧!”她用命令的口吻低声说完就挽着萨宁迅速走开了。
“您笑什么?”萨宁好奇地问道。
她要下车了……这是怎么回事?是他想像还是他真地感觉到自己的腮上好像被什么东西迅速而灼热地触了一下。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萨宁在桌上看到了杰玛来的一封信。他有一瞬间……吓了一跳——立即强作笑颜,以便在自己面前掩饰自己的惊慌心情。这封信只有几行。她为“事情开始”的顺利感到高兴,劝他要耐心,并说家里人身体都好,都为他即将回来感到高兴。萨宁觉得这封信干巴巴的——可是却拿起了笔、纸……又把笔、纸抛开了。“写什么呢?!明天自己就回去啦……该回去啦,该回去啦!”
戏又继续演了一个多小时,可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萨宁很快就不往台上看了。他们又谈起来,谈话又沿着方才那条小路走下去;不过这次萨宁沉默的时候少了。他心里又生自己的气,又生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气。他努力向她证明她的“理论”根本站不住脚,好像她对理论感兴趣似的!他开始跟她争论,她心里对这点很高兴:既然肯争论,就意味着在让步或会让步。他肯咬食了,上钩了,不再躲闪了!她反驳着,笑着,赞同着,沉思着,进攻着……而他的脸和她的脸在靠近着,他的眼已不再躲避她的眼了……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滑动着,转游着,他对她则报之以微笑——有礼貌地,但是微笑。他议论起抽象问题来,谈交往中的信义,谈义务,谈爱情和婚姻的神圣……这也正合她的心意。谁都知道,这些抽象问题作为开始,作为起点是非常非常合适的……
“您当然会骑马啰?”
他立即躺到床上,竭力想尽快睡着。要是站着、没有睡意的话,他准会开始想杰玛,可他不知为什么……羞于想到她。他的良心感到不安起来。可是他安慰自己说明天一切都将永远结束,他将永远离开这位任性的夫人,将永远忘记这场胡闹!……
“您的请求是什么?”
“我根本没有什么担心的。”
“好吧,我同意,”萨宁叹了一口气,说。
戏演完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请萨宁给她披上披肩。在他用柔软的织物裹她那真正俏丽的肩膀时,她一动没动。然后她挽着他的胳膊离开包厢;一出包厢门,她几乎要惊叫起来:登霍夫像幽灵似的站在包厢门口,他背后是威斯巴登评论家一副贱相在探头探脑地张望。“文丐”油乎乎的脸上闪着幸灾乐祸的神色。
“唉,我知道您并不担心。不过,请听着——您知道吗:您那么可爱,您不应该拒绝我最后一个请求。别忘啦:三天后,我去巴黎,您回法兰克福……咱们何时再能相会呢!”
清楚了解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人都说,当她坚强有力的气派中突然流露出一种温柔娴雅的、几乎像处女般羞怯的神态时(虽然叫人纳闷:她这种神态是从哪儿来的呢?),那时……是啊,那时事情就要发生危险的变化了。
看来,对萨宁来说,事情也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要是他哪怕能有一瞬间凝神思索一下的话,他也会鄙视自己;可是他既没有来得及凝神思索,也没有来得及鄙视自己。